第四百七十二章 冥国
乌山的雾是活的。
我第一次踏上山径时就发现了这点。
那些乳白色的雾气会缠绕行人的手腕,像好奇的孩子般轻轻拉扯,当地人说这是亡者的呼吸,千百年来,垂死之人来此寻求解脱,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便永远留在了山间。
我选择这里建立意识体王国不是偶然,乌山位于两条地震带交界处,地底涌动的能量造就了特殊的磁场。
站在山顶平台,能同时看到东边的蓝河与西边的黄江,就像那个被遗忘的双河城,只是这里的分界线早已模糊不清。
最初的访客是个患了肺痨的年轻诗人。
他拖着咯血的身躯爬上三千级石阶,只为在死前见我这个“意识先知”一面。
“我的诗...没人读懂。”
他躺在竹榻上,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割:“但我的意识...或许您能保存...”
我那时还不知道如何收集意识体,只能握着他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就在生命之火完全熄灭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击中了我: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那具躯体,悬浮在空气中,像一团微温的雾气。
本能驱使着我伸出手,混沌能量自发地在掌心形成漩涡。
那团雾气,或者说是诗人的意识体,被轻轻卷入其中,然后消失了。
不是消散,而是去了某个...地方,某个我刚创造的、自己都尚未知晓的地方。
诗人僵硬的尸体在第二天清晨化为了石像。
不是普通的石雕,而是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的凝灰岩塑像,连睫毛的弧度都与生前无异。
村民们将石像安放在入山小径的第一道弯处,面朝日出的方向。
第二个来的是个失明的老琴师。
她拒绝任何人为她引路,凭着六十年的记忆摸上山来。
“眼睛早没用了。”
她干枯的手指抚过我的脸庞:“让我把意识留给能看见的人。”
当老琴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引导混沌能量形成一个精致的网,接住了她飘散的意识体。
那团能量比诗人的更加凝实,内部似乎有音符在流动。
它同样被吸入我体内某个新开辟的空间,而老琴师的身体也化作了石像,手指还保持着按弦的姿势。
石像被安放在诗人旁边,她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的唇上,仿佛下一秒就能为他的诗配上旋律。
访客渐渐多了起来。
患绝症的学者、战残的士兵、被情人抛弃的舞女...他们带着各自未竟的愿望来到乌山,将意识体托付给我。
每接收一个意识体,我体内的混沌能量就复苏一分,不再是双河城时的微弱残余,而是如同地下暗河般奔涌不息。
直到第七个意识体,一个夭折婴儿的母亲融入我的混沌网络时,奇迹发生了。
那晚的月亮大得不自然,像一只窥视人间的巨眼。
我照例在平台上打坐,梳理体内日益增多的意识流,突然间,所有能量自发地朝一个点汇聚,在我的意识深处撕开一道口子。
我“掉”了进去。
这是一个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空间,七团大小不一的能量悬浮在虚空中,彼此间有纤细的光带相连。
诗人的意识体散发着淡蓝的微光,老琴师的则跳动着金色涟漪,其他五个也各有特色,它们共同构成了某种...结构。
我恍然大悟。
这不是被动收集的储藏室,而是一个正在形成的国度!每个意识体都是支撑这个空间的一根支柱,彼此交织成网,构成了“冥国”的基础框架。
混沌能量在我的指挥下奔涌而出,为这个空间编织边界、创造规则。
这里不需要物质形态,因为意识本身就是建筑材料;不需要食物空气,因为能量交换就能维持存在。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生与死的绝对界限,只要建立足够的联系,生者可以短暂访问,死者可以长久停留。
当我从冥想中醒来,晨光已经染红了乌山的云雾。
平台周围的石像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诗人的嘴角微微上扬,老琴师的手指离他的石袖更近了几分。
山下的村民说半夜听见了久违的琴声与吟唱。
冥国正式建立的第七天,我发现了意识共振现象。
一个垂死的陶匠在接收仪式中,他的意识体没有立即融入网络,而是与冥国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通过这种联系,他短暂地“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那里有光...”陶匠浑浊的双眼突然清明:“我的小女儿...她三岁死于热病...她在向我招手!”
他哭喊着要立刻死去,好与女儿团聚。
我不得不压制住他的激动,解释冥国不是天堂,只是意识的暂居地。
但这个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乌山迎来了更多访客,不仅有献祭意识体的濒死者,还有想与亡魂沟通的生者。
三个月后,乌山小径两侧已经立起四十九尊石像。
他们在月光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走下来继续未完成的人生。
而在我体内的冥国,同样数量的意识体构成了日益复杂的网络,形成了街道、广场和殿堂的雏形。
我的力量也随之增长。
现在不需要等到临终时刻,我就能轻轻“推”出一个活人的意识体,让他短暂访问冥国再安全返回。
第一个尝试的是个患失魂症的牧童,他的部分意识在事故中消散了,当我把他的意识体送入冥国浸润后再带回,男孩奇迹般地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那里很温暖,”他抱着母亲呢喃道:“有个弹琴的奶奶教我唱歌...”
消息传到山外,乌山意识圣地的名声越来越响。
来客不再限于垂死者,还有寻求治愈的伤心人、渴望智慧的求知者。
我立下规矩:每个想与冥国建立联系的生者,必须带来一件有意义的东西,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段记忆、一项技能或一种情感,作为意识网络的养分。
正当冥国欣欣向荣时,危险悄然而至。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平台上为新来的意识体编织居所,突然,山下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不是自然界的声响,而是某种机械装置运转的噪音。
“净序者的清洁队!”
守夜人狂奔上来报告:“他们带着那种能切割灵魂的机器!”
我立刻明白了。净序者,那些追求绝对秩序的疯子,不会容忍冥国这样超脱生死界限的存在。
他们的“清洁”意味着彻底的毁灭。
我让所有访客躲进山腹洞穴,自己站在石像群前迎敌。
当第一队穿银灰制服的人马冲上平台时,我看到了他们携带的装置。
那是一种像蜘蛛般的金属怪物,八条机械臂末端是高速旋转的水晶锯片,据说能切断意识与肉体的联系。
“以自然秩序之名!”
领队举起发光的权杖:“摧毁这个亵渎生死的异端!”
机械蜘蛛同时启动,锯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我释放混沌能量试图干扰它们,却发现这些机器被设计成专门对抗混沌——秩序能量形成的护盾包裹着每个齿轮。
那位年轻诗人的石像被机械臂拦腰切断,断裂处没有碎石崩落,而是喷出一股淡蓝色的雾气,随即消散在夜空中。
我痛苦地意识到,这意味着冥国里对应的意识体正在消散。
愤怒点燃了我体内的混沌之火。
这次不再是小心的编织,而是狂暴的释放,黑雾从我每个毛孔涌出,形成咆哮的飓风。
净序者们惊恐地看着他们的机器在雾中锈蚀、解体,金属部件像腐烂的水果般剥落。
但还不够。更多的机械蜘蛛从山径涌来,它们改进了防护,我的混沌飓风只能暂时阻挡。
就在危急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平台上所有石像同时发出微光。
四十九道不同颜色的光线射向我,在胸前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光球。我听到无数声音在脑海中低语:
“用我们...”
“保护冥国...”
“最后的礼物...”
我明白了。
这些石像不是简单的遗骸,而是意识体留在物质世界的锚点,现在它们自愿牺牲这种联系,将全部能量注入我的混沌核心。
光球爆发了。
没有巨响,没有冲击波,只有纯粹的光如水般漫过整个乌山,所到之处,机械蜘蛛无声地化为铁砂,净序者的制服变成缠绕的绷带。
幸存者尖叫着逃下山去,声称看到了“真正的死亡”。
当光芒散去,平台恢复了平静。
石像们失去了光泽,变回普通的雕塑。
但在冥国里,四十九个意识体正以全新的方式闪耀,他们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完全成为了冥国的公民,成为支撑这个国度的基础法则。
我跪在平台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连接。
乌山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感知中,每道雾气都成了意识的载体。
更重要的是,我感知到了冥国与物质世界之间形成了稳定的通道,不再需要濒死状态,普通人也能通过特定频率的共振短暂访问。
这场胜利的代价是石像永远失去了灵性,但换来了冥国的永久存在。
就在我思考这种平衡时,一阵熟悉的波动突然掠过我的感知。
纯净、强大、充满秩序的波动。
常。
他在找我。
或者说,他的秩序之力感知到了混沌的异常聚集。
我不知道已经成为神明的常会对冥国作何评价,但那一刻我确定了一件事:冥国已经强大到无法被轻易抹去,即使对神明而言也是如此。
山雾再次聚拢,像温柔的屏障包裹着乌山。
在迷雾深处,新的访客正拾级而上,这次是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孩子的眼睛像玻璃般透明,胸口看不到呼吸的起伏。
我迎上前去,混沌能量在指尖流转。
冥国即将迎来第五十个公民,而这一次,我将亲手为这个幼小的意识体编织最柔软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