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司法

司法国的边境检查站像个巨型档案室。入境者不仅要填写三十七页的申请表,还要通过《基本法条》笔试。

  

  我答错第三题时(题目是“紧急避险时能否踩踏国家三级保护草本植物”),签证官立刻用红笔在我档案上画了个叉。

  

  “根据《入境管理法》第1245条,”他推了推眼镜:“答错三题需接受八小时法制教育。”

  

  教育室里,我见到了第一批司法国国民,那二十多个昏昏欲睡的违规者,正听着录音带播放《法典诵读》。

  

  窗外,夕阳把法典形状的国会大厦映得通红,楼顶的巨型天平雕塑微微倾斜,象征“司法至上”。

  

  “他们真相信这套?”

  

  小青龙终于听得不耐烦,在我袖子里喷着气。

  

  我指了指墙上的标语:法律如铁,条文如血。

  

  千相镜显示,司法国的主意识体是台生锈的印刷机,不断吐出写满法条的纸张,而国民的意识体则像被这些纸张裹住的木乃伊。

  

  八小时后,我终于拿到了临时通行证。

  

  刚进城我就目睹了一场荒诞的审判:广场中央的“即时法庭”正在审理“寡妇丧服违规案”。

  

  被告是个佝偻老妇,她亡夫的忌日恰逢“国花节”,按规定必须穿喜庆服饰祭奠。

  

  “被告明知故犯!”

  

  法官敲着法槌,板着脸宣判道:“《哀悼礼仪法》第87条规定...”

  

  老妇的儿子,一个缺了右臂的退伍兵,突然冲上台阶:“我爹是为国战死的!娘为他守了三十年寡!”

  

  “藐视法庭!”

  

  法官厉喝道:“加判三个月!”

  

  围观的市民大部分表情麻木。

  

  不过还是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上周李裁缝因为给女儿做孝服,已经被吊销执照了...”

  

  我跟着人群来到司法图书馆,想查查这些荒唐法条的来源。

  

  馆内空气陈腐,书架高得需要梯子,每本典籍都锁着铁链。

  

  最常用的《司法国法典大全》有三百二十卷,每年还新增十卷补充条款。

  

  “找什么?”图书管理员头也不抬问道。

  

  “关于丧葬的法律沿革。”

  

  她递给我D-127号钥匙:“D区第42排,注意别碰掉书签,上次有个学生因此被罚抄了《图书馆守则》一百遍。”

  

  在积灰的角落里,我发现本《判例辑要》,落款是“怀仁、守源、明达合编”。

  

  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记录着历代法官的灵活判决案例,包括三起类似“寡妇案”却被判无罪的先例。

  

  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显示,曾有人认真研究过这些判例。

  

  “这三位学者还在世吗?”

  

  管理员突然紧张起来:“那是禁书!”

  

  她环顾四周后,才压低声音道:“怀仁法官去年被贬去管交通罚款了...快还给我!”

  

  当晚,我在城郊的“思过斋”找到怀仁。

  

  这位前大法官正在给流浪猫包扎伤口,院子里堆满了被司法系统抛弃的“问题案件”档案。

  

  他五十出头,头发灰白,右眼因长期熬夜阅读判例而半盲。

  

  “宁议长?”

  

  见到我他并不意外:“我读过您的《任期法案》辩论稿。”

  

  他用没沾血的手与我相握:“您知道吗,在司法国,引用外国法律判案是违法的?”

  

  他的两位同伴很快闻讯而来。

  

  守源是个精瘦老头,背驼得几乎对折,怀里永远抱着本发霉的《古代判例集》;明达最年轻,才三十出头,却因坚持“法律应随时代演进”被剥夺律师资格,现在靠给商人写合同维生。

  

  “我们被称为'判例派'。”

  

  怀仁苦笑着倒茶,为我解释道:“主张法官应参考历史判例和社会效应判案。”

  

  他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国会大厦:“而他们,认为法律是数学公式,输入事实,输出判决。”

  

  “结果呢?”

  

  我翻开他们收集的案例集,看了起来。

  

  明达抢答道:“去年有农夫因踩死珍稀蚂蚁被判十年,而贪污三百万的大臣只判社区服务!只是因为《反腐败法》第45条的条文写得太模糊!”

  

  守源颤巍巍地展开卷轴:“看这个,二百年前类似案件,法官考虑蚂蚁对农田的危害,判农夫无罪...”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司法国如何沦为条文奴隶:医生因抢救未签同意书的病人被告;消防员破门救火被控毁坏财物;甚至有人因在“禁止叹息日”打哈欠被罚款。

  

  最可怕的是教育系统,孩子们从小学背诵法条,却不准问“为什么”。

  

  “法律死了,”怀仁叹了口气总结道:“它本该是活的生命,会呼吸、会成长、会适应新环境,但他们把它做成了标本。”

      

  “来宁国吧,”我合了案例集邀请道:“我们需要你们这样的法官。”

  

  三人愣住了。

  

  怀仁的独眼闪烁;守源抓紧他的古旧判例集;明达则直接跳了起来。

  

  “您是说...建立判例法体系?”

  

  “宁国的法律太年轻,缺乏历史纵深。”

  

  宁国的司法虽然比司法国灵活,但同样过分依赖成文法。

  

  我认真地看着他们:“我们需要判例法的智慧,让法律能随时代呼吸。”

  

  第二天,我请求旁听最高法院的辩论。

  

  凭借宁国议长身份,我获准进入那座法典形状的大厦。

  

  内部比想象的更压抑,走廊两侧是历代大法官的雕像,每座雕像脚下都堆着他们参与制定的法条石刻,却相互矛盾。

  

  辩论主题正是“寡妇案”的申诉。

  

  五位大法官高坐审判台,像五尊石像。

  

  首席大法官莫岩是司法国的活法典,据说能倒背七万条法律。

  

  他额头突出,眼睛深陷,说话时像在宣读墓志铭:

  

  “情感不能凌驾法律,《哀悼礼仪法》第87条明确规定国花节期间...”

  

  “法官大人,”我突然站起来:“请问这条法律的立法初衷是什么?”

  

  全场哗然。

  

  莫岩的眉头皱成法典的装订线:“外宾请保持肃静,法律就是法律,不需要'初衷'。”

  

  “那么,”我继续问他:“如果法律违背天理人情,是否应该调整?”

  

  “荒谬!”莫岩气愤敲槌:“《法庭秩序法》第34条规定...”

  

  怀仁不知何时出现在旁听席:“首席大人,根据《司法国判例辑要》第721页,先君时代曾有类似案例,当时大法官援引'天理高于条文'原则判被告无罪。”

  

  “叛徒!”莫岩暴怒:“法警!把他...”

  

  我亮出千相镜:“可否让国民看看,法律僵化的后果?”

  

  镜光扫过法庭,显示出惊人的未来图景:十年后,司法国因法律过于僵化,经济停滞,民怨沸腾,最终爆发大规模暴动。

  

  暴民们焚烧法典,推倒法官雕像,连莫岩自己都被流放...

  

  “幻术!”莫岩脸色发白:“《反迷信法》第...”

  

  “不是幻术,是逻辑推演。”

  

  我收起镜子:“法律若不能随社会演进,就会成为绞索而非护栏。”

  

  辩论不了了之。

  

  但当晚,司法国三位年轻法官秘密拜访我的住处。

  

  他们受千相镜展示的未来震撼,想了解判例法如何运作。

  

  我们谈到凌晨,怀仁展示了他珍藏的“衡平判例”,守源讲解了“遵循先例”原则,明达则设计出“成文法与判例法互补”的混合体系。

  

  “宁国真的会采纳这些吗?”

  

  临走时,这个年轻的法官忐忑问我。

  

  “法律不是圣经,”我送他们到门口:“而是不断进化的智慧。”

  

  一周后,怀仁、守源、明达辞去司法国职务,随我前往宁国。

  

  他们的行李很简单:几箱判例集,几本笔记,还有满腔被压抑多年的司法理想。

  

  司法国官方松了口气,认为三个麻烦制造者终于走了。

  

  回到宁国,我立即推动司法改革,怀仁被任命为最高法院顾问,守源负责建立判例档案馆,明达则牵头起草《判例援引规则》。

  

  阻力比预期小,经历过“政府实验室”的公民代表们立刻理解判例法的价值:它让法律不再是冰冷的条文,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第一个测试案例是起医疗纠纷。

  

  按旧法,医生未完全按规程操作就是全责,怀仁引入“最佳判断原则”判例,考虑当时紧急情况,部分免除医生责任。

  

  判决书公布后,医疗协会送来“司法明镜”匾额。

  

  明达更激进。

  

  他主持的商业法庭直接引用外国判例,判决某垄断企业赔偿消费者。

  

  当企业上诉称“无此成文法”时,明达在判决书中写下名言:“法律活在行动中,而非典籍里。”

  

  守源的工作则更为低调,八十岁的他每天埋首故纸堆,找出宁国历史上被遗忘的智慧判例。

  

  不过某次土地纠纷中,他引用三百年前某村长调解案例,创造性地提出“共耕权”概念,完美解决争端,获得民众的认可。

    

  任期最后三个月,我着手准备权力交接,根据《任期法案》,我不再连任已成定局。

  

  议会推选出继任者,出乎意料,是当年“政府实验室”的林女士,那位曾滥用权力又幡然醒悟的小学教师。

  

  “您真的要走?”她不安地问我:“宁国需要您...”

  

  “宁国需要的是制度,不是明君圣主。”

  

  我笑着对她解释道:“一个健康的国家,不该有不可替代的领袖。”

  

  离任仪式定在冬至日。

  

  我拒绝了盛大的欢送会,只要求做三件事:第一,签署最后一份法案,将判例法原则写入宪法;第二,为怀仁等三人颁发“司法先锋”勋章;第三,在议会大厅发表简短告别演说。

  

  “一年前,我提出用防贼的方法防政府。”

  

  演讲台上,我看着熟悉的穹顶鹿雕:“今天,这只鹿终于长出了犄角。”

  

  台下的前实验室参与者们会心一笑。

  

  我又道:“宁国不再需要保姆式的领袖,因为它有了更强大的守护者:警觉的公民,和会呼吸的法律。”

  

  卸任后的清晨,我独自离开议长官邸。

  

  晨雾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等我,是阿黄,那只曾把马车当自己跑的狗。

  

  它现在戴着“公民监督员”的徽章,负责巡查市政厅的垃圾分类。

  

  “汪!”

  

  它骄傲地展示项圈上的新铭牌:公民阿黄。

  

  我蹲下来挠挠它的耳根:“想跟我去旅行吗?”

  

  阿黄犹豫片刻,突然奔向不远处的林荫道。

  

  那里站着群举牌抗议的市民:他们在监督新修的地铁预算。

  

  狗回头看我一眼,尾巴摇得像在说:我的岗位在这里。

  

  “好样的。”

  

  我轻声道别,转身走向城门。

  

  背包里,怀仁送的《判例精要》沉甸甸的。扉页上,老法官的赠言墨迹未干:

  

  给宁远——愿判例之光,照亮更多法典之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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