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母鹿

那只鹿死得太轻易了。

  

  我蹲在溪边,手指抚过它脖颈处的箭伤,心生寒意。

  

  箭矢已被猎人取走,只剩下个完美的圆孔,血凝在棕色的毛发上,像块暗红的琥珀。

  

  三天前,就是在这片白桦林,我曾用苹果喂过这只年轻的母鹿,它毫不戒备地从我掌心取食,湿润的鼻子轻触我的皮肤,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

  

  “议长,该启程了。”

  

  侍卫长轻声提醒,靴子碾碎了地上的枯枝。

  

  我没有起身,而是翻过鹿的尸体。

  

  腹部还是温的,猎人应该刚走不久,箭从侧面射入,直穿心脏。

  

  这是专业的手法。

  

  母鹿死前应该没受什么苦,甚至没来得及惊慌。

  

  它太习惯人类的善意了,我的苹果,其他游客的胡萝卜,护林员的定期投喂……

  

  “查查是哪个猎区的。”

  

  我用鹿的皮毛擦净手上的血:“禁猎期射杀母鹿,按律该罚三年不得持弓。”

  

  回程的车上,我不断回想那只鹿信任的眼神。

  

  它倒下时,大概还在疑惑为什么这次伸来的手带着疼痛而非食物,这种联想让我想起宁国议会大厅的穹顶上,那里就刻着只类似的鹿,象征国民对政府的信赖。

  

  “小青龙,你怎么看?”我敲了敲随身携带的铜匣。

  

  匣盖滑开条缝,小青龙的竖瞳在暗处发光:“温顺的鹿活不过三个冬天。”

  

  它对我没好气地吐舌道:“你那些议员,比猎人危险多了。”

  

  车窗外,宁国首府的建筑群逐渐清晰,议会大厦的金顶在夕阳下燃烧般发亮,街道整齐得像棋盘,巡逻的蓝制服警察向我的马车行礼。

  

  表面看,这是个运转完美的国家:低犯罪率,高经济增长,民众满意度常年保持在九成以上。

  

  但千相镜看到的真相令人不安:宁国人的意识体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对政府机构毫无防备,就像那只对猎人露出脖颈的鹿。

  

  最可怕的是议会大厦,它竟然是一头贪婪的巨兽,正不断吮吸着国民毫无保留的信任。

  

  “直接回议会。”

  

  我对侍卫长道:“今晚召开紧急会议。”

  

  议会大厅空荡得能听见呼吸的回音,三百张议员席只坐了不到五十人,大多是年轻议员。

  

  保守派领袖杜岩甚至派了个实习生来请假,说是在参加“重要联谊”。

  

  “诸位见过猎鹿吗?”我站在讲台上,突然发问。

  

  助理们面面相觑。

  

  农业部长壮着胆子回答:“公民猎场每年秋季……”

  

  “不,我说的是野鹿,那种会从孩童手心吃苹果的鹿。”

  

  我的声音在大厅里格外清晰:“它们为什么容易死?”

  

  教育委员会的年轻秘书推了推眼镜:“是因为……缺乏危机意识?”

  

  “正是。”

  

  我拍响讲台,惊飞了窗外的鸽子:“宁国人就像那些鹿,对权力毫无戒心。我们的民意调查显示,87%的公民从不查看政府预算,92%认为‘议员总是为民着想’。”

  

  我指着议会大厅穹顶上的小鹿:“这种信任会害死他们。”

  

  财政大臣皱眉:“议长,您是在批评自己的政府?”

  

  “我在批评整个制度,没有制衡的权力必然腐败,无论初衷多美好。”

  

  会议室一片死寂。

  

  终于,司法委员会主席打破沉默:“那么您想怎么做?”

  

  “用防贼的方法防政府。”

  

  我按下讲台上的机关,全息投影展开新法案:《权力透明化与任期限制改革》。

  

  第一条就引发骚动——“国家元首及议会领袖任期不得超过两届,每届五年。”

  

  杜岩的实习生突然站起来:“这是对执政者的侮辱!”

  

  我任由争论持续到午夜。

  

  回家的路上,侍卫长忧心忡忡道:“议长,杜岩派系控制着媒体委员会……”

  

  “我知道。”

  

  我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商铺,每个橱窗都贴着“宁国制造”的标签。

  

  这个国家太成功了,成功到民众忘了问“谁在定义成功”。

  

  “所以我们要先培养‘猎人’。”

  

  “猎人?”

  

  “能识别权力陷阱的公民。”

  

  我的计划分为三步:首先在首都建立“政府实验室”,让普通民众亲身体验权力运作;其次推动《任期法案》立法;最后通过新教育法案,将权力制衡纳入中学必修课。小青龙称之为“给鹿群接种疫苗”。

  

  实验室选址在废弃的中央监狱,这本身就很有象征意义。

  

  我们保留了铁栅栏和监视塔,只是把囚室改造成模拟政府办公室。

  

  第一批参与者是通过抽签选出的普通市民:渔夫、小学教师、药店老板、退休邮递员……共五十人,代表各阶层,另有二十个辩论员,其他为观众团。

  

  “欢迎来到权力动物园。”

  

  开幕式上,我亲自担任解说:“未来一个月,你们将轮流扮演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实验室的核心是“资源分配游戏”,参与者被随机分为“官员组”和“民众组”,前者负责分配有限的食物券、医疗资源和教育经费。

  

  游戏规则精心设计过——官员组很快会发现自己能通过克扣民众组资源来获取特权,而民众组要学习如何监督和反抗。

  

  第一周简直是灾难。担任财政部长的渔夫给自家亲戚批了三倍补贴;教育局长(那位药店老板)把新建学校全划到了富人区;更讽刺的是“警察总长”,小学教师林女士,她居然下令逮捕所有提意见的“刁民”。

  

  “这不对!”

  

  第五天晚上,退休邮递员老陈踹开了官员组休息室:“你们明明答应平均分配!”

  

  渔夫部长晃着红酒杯,理直气壮道:“总得有人多吃点才能好好工作嘛。”

  

  千相镜记录着意识体的变化。

  

  仅仅五天,那些淳朴的市民在掌握权力后,意识体就长出了类似职业政客的利爪。

  

  而民众组的意识体则开始萎缩,就像长期圈养的动物。

  

  转折点在第二周出现。

  

  林女士在扮演“最高法院院长”时,突然叫停游戏:“我昨天克扣了西区的医疗预算。”

  

  她声音有些发抖,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因为他们上次投票反对我。”

  

  林女士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泪光:“现实中杜岩委员就这么干的,对吗?为了惩罚反对党选区?”

  

  实验室鸦雀无声。

  

  “去年东岸大桥的招标……”

  

  渔夫突然说道:“我表哥的建材公司明明报价最低……”

  

  “西岭矿难死亡人数被瞒报了三分之一。”

  

  老陈揉着关节炎发作的膝盖:“我侄女在殡仪馆工作……”

  

  这场自发召开的“揭弊会”持续到凌晨。

  

  天亮时,参与者们红着眼睛要求重玩游戏。

  

  这次他们主动设立了“监督委员会”,制定了“官员财产公示规则”,甚至有人提议“定期重选领导”。

  

  “权力像河豚。”

  

  结业仪式上,林女士作为代表发言:“美味但有毒,需要专业处理。”

  

  她展示小组设计的“权力分割图”,把决策权、执行权和监督权分别交给不同机构,“我们管这叫‘防贼式政府’。

  

  实验室成果比预期更好。

  

  参与者和观众们回到各自社区后,自发成立了“公民监督会”。

  

  第一个目标是市政厅的年度预算,主妇们带着计算器核对每笔开支,退休会计师免费帮街坊分析税单,连中学生都开始追问学校午餐的采购流程。

  

  杜岩派系坐不住了。

  

  《宁国日报》头版刊登《警惕民粹主义破坏稳定》,媒体委员会下令删减所有关于“权力实验室”的报道。

  

  但这次他们遇到了阻力,那些经历过权力模拟的市民,已经能识别这种压制手段了。

  

  “议长,杜岩委员要求紧急会见。”

  

  秘书紧张地通报:“他说……说您煽动颠覆国家。”

  

  我正批阅实验室二期方案:“让他进来。”

  

  杜岩像阵黑风般卷进办公室。

  

  这位保守派领袖穿着传统丝绸长衫,胸前别着象征连续任职十年的金质徽章。

  

  “宁远!”

  

  他省去所有礼节:“你知不知道外面成什么样子?西区市民拒绝缴纳路灯费,说要先看支出明细!”

  

  “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

  

  我推过茶杯:“尝尝,新摘的云雾茶。”

  

  “权利?”

  

  杜岩的假笑像刀刻在脸上:“没有我们日夜操劳,这些刁民哪来的权利?”

  

  他突然压低声音:“听着,只要你停止那个荒唐的任期法案,我可以保证你连任……”

  

  我哼了一声:“你在议会储藏室第三排保险箱藏了金条。”

  

  杜岩顿时变色。

  

  我转向杜岩:“这样吧,下周的辩论会,我们公开讨论任期制,让人们判断是不是‘荒唐’。”

  

  辩论会当天,议会大厦被市民挤得水泄不通。

  

  杜岩派系搬出所有理论:国家需要政策延续性啦,频繁选举浪费资源啦,甚至搬出“民众素质论”,说普通人根本不懂复杂国政。

  

  我听着这些陈词滥调,想起实验室里那个最初贪腐、后来主动要求监督的渔夫。

  

  “诸位见过齿轮吗?”

  

  我的反驳从看似无关的话题开始:“再精密的齿轮,长期单方向受力也会变形。”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我引用政治学家阿克顿的名言:“这不是对人性的悲观,而是对制度的清醒认知。”

  

  全息投影展示实验室的对比数据:经过权力体验的市民,对政府信任度从盲目服从变为理性监督。

  

  杜岩最后的反击苍白无力:“你这是否定宁国这十年的成就!”

  

  “不,我珍视这些成就。”

  

  我走向讲台边缘,直视观众席上那些曾参与实验室的市民:“所以更不愿看它毁于权力的傲慢。”

  投票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任期法案以六成支持率通过。

  

  更震撼的是附带条款:要求所有高级官员公示财产,并接受季度听证。

  

  杜岩当场撕碎文件离席,但没人再关注他了。

  

  记者们围着实验室的第一批参与者采访,镜头记录下老陈颤抖的声音:

  

  “我以前觉得政府就像天气,好坏都得受着,现在知道了,政府是把伞,得时刻检查有没有破洞。”

  

  法案通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独自回到那片白桦林。

  

  母鹿死去的地方开了簇野花,风过时轻轻摇曳。

  

  我从包里取出块木牌,插在花丛旁。

  

  牌上没写悼词,只刻了只眼睛,一个保持警觉的眼睛。

  

  “还不够。”

  

  小青龙盘在木牌顶端:“制度只是笼子,关键是谁来当看守。”

  

  我望向远处宁国的轮廓:“所以下一站是司法国。听说那里的法官,正在把法律变成私人工具。”

  

  林间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是几个刚下了课的孩子,正小心翼翼地靠近这里,他们手里攥着公民课作业,题目是《如何监督社区预算》。

  

  “您好议长,”领头的女孩鼓起勇气问我:“您真的认为普通小孩也能看懂政府文件吗?”

  

  我蹲下来与她平视:“你玩过找不同游戏吗?”

  

  她点头,辫子一跳一跳的。

  

  “监督政府就像这个游戏。”

  

  我指着她作业本上的预算简表:“只要知道基本规则,谁都能发现不对劲的数字。宁国的公民,比起学习和生活,更应该学习如何做一个公民。”

  

  我站起身,退开两步:“不过记住,别像小鹿那样轻信任何权威,包括我。”

  

  孩子们咯咯笑着跑开了,阳光穿过树叶,在木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簇野花在风中轻轻点头,仿佛那只死去的母鹿终于等到了答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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