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阿黄
我是在新城驿站捡到阿黄的。
那时它正和几只野狗争夺半块发霉的饼子,瘦得肋骨分明,右耳缺了个角,却凶悍得像头小狮子。
当我扔出肉干时,其他狗都畏缩后退,只有它一个箭步冲上来,叼起肉干却不吃,而是警惕地退到安全距离外,才狼吞虎咽。
“有骨气。”
我蹲下来与它平视:“可爱的小狗,要不要跟我走?”
阿黄歪头打量我许久,最终慢慢摇了摇尾巴。
不是那种讨好谄媚的摇法,而是带着试探性的、保留随时撤退余地的轻微摆动。
带它上马车时出了点小麻烦,阿黄死活不肯踏上车厢台阶,仿佛那是通往屠宰场的传送带,当然最后是我把它抱上去的,这牲畜居然在我手背上留了两道牙印作为抗议。
“习惯了靠自己,不信任任何载具?”
我包扎伤口时,探出头嘲笑道:“这小狗真够犟的。”
马车启动后,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阿黄在车厢里来回踱步,从左侧长椅走到右侧窗边,又折返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它的爪子敲打橡木地板,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在完成某种庄严的行军仪式。
“它在干什么?”小青龙大惑不解地用尾巴尖戳戳我的耳垂。
我观察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大概以为自己在走路前进。”
小龙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吓得阿黄差点跳窗逃跑。
但当它发现声音来源是块会说话的镜子后,反而昂首挺胸地走得更起劲了,仿佛要证明什么。
“看啊!”小青龙笑得打滚:“它真觉得是靠自己的腿在移动!”
我制止了小青龙的嘲讽。
透过千相镜,我看到阿黄的意识体呈现出奇异状态——它确实认为自己正在“行走”,而非“被运输”。
更奇妙的是,在它的认知里,周围景物后退是它前进的结果,而非原因。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个时辰,途经一片橡树林时,我喊停车夫。
阿黄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在草地上连打三个滚,然后神气活现地蹲坐在我面前,尾巴拍打地面像在打节拍。
“我走了很远!”
它居然开口说话了,是小青龙偷偷施了通言术:“看那片红屋顶!那棵歪脖子松树!那个蓝磨坊!全被我甩在后面了!”
我挑眉:“你确定是你走出来的距离?”
“当然!”
阿黄骄傲地昂起头:“我数着步子呢!左腿两千三百步,右腿两千二百九十八步——右腿有旧伤,稍微偷懒了点。”
小青龙又想笑,被我捏住嘴巴。
我蹲下来平视阿黄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是马车载着我们移动,而你只是在车厢里锻炼了腿脚?”
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变成恼怒:“胡说!我明明感觉到肌肉在发力!呼吸在加快!心跳在加速!这些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但——”
“没有但是!”
阿黄暴躁地刨着草皮:“你们人类总爱嘲笑别人,我辛苦走路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坐着发呆!”
我哑然。
这场景莫名熟悉,就像上周处理三州事务时,某个游牧首领的抱怨:“我们祖祖辈辈放牧为生,凭什么说草场改良是你们宁国的功劳?”
小青龙悄悄展开镜面,显示阿黄的意识体变化:原本普通的狗形,现在竟隐约有了马车的轮廓,仿佛它已将外部助力完全内化为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这种扭曲比单纯的无知更可怕,因为它彻底混淆了内因与外因的界限。
“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解释,那么我们做个实验如何?”
我提议道:“我们走回去,不用马车。”
阿黄欣然同意,甚至轻蔑地瞥了眼车厢:“早该如此!那破盒子闷死了!”
起初它精力充沛,小跑着领先我们十几丈,还不时回头催促。
但三刻钟后,步伐明显慢了下来;一个时辰时,开始一瘸一拐;到第二个时辰,它瘫在路边吐着舌头,连尾巴都摇不动了。
“怎么…这么远…”阿黄气喘吁吁地看着才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明明…刚才…”
“刚才有马车。”
我给它喂水,好心解释着原理:“你感受到的运动是真实的,但移动距离主要来自车轮转动,而非你的步伐。”
阿黄的眼神从困惑到震惊,再到羞恼,最后归于某种奇特的平静。
它盯着自己颤抖的前爪看了很久,突然大吼一声:“那我的努力算什么?”
我怔住了。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否定它的自我认知近乎残忍,但维持错觉又会导致更大的认知偏差。
我想起那些游牧青年,他们确实在努力学习宁国技术,但如果将全部发展归功于自身“智慧”,就会像阿黄一样,既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平台的价值。
“你的努力让你比别的狗走得更远。”
我最终这样回答:“在车厢里,懒狗只会趴着睡觉,而你选择了锻炼。所以当真正需要步行时,你至少能坚持两个时辰,虽然不够,但比完全不锻炼强。”
阿黄似懂非懂,但返程时它主动要求上马车,并且在车厢里不再来回踱步,而是安静地趴在窗边,认真观察车轮与路面的关系。
偶尔,它会突然抬头问我:“那个转动的圆东西才是我们移动的主要原因,对吗?”
三天后在新城总督府,我看到了阿黄现象的翻版。
游牧部落派来的青年代表塔尔汗,正在夸夸其谈他们如何靠“自力更生”改善了生活。
“我们改良了羊毛梳理技术!”
这个健壮的年轻人拍着胸脯:“现在每头羊能多产三成毛!”
财政官忍不住插话:“是用宁国提供的钢梳吧?”
“工具不重要,”塔尔汗的脸涨得通红,“关键是用工具的人!”
我悄悄展开千相镜。
镜中的塔尔汗意识体呈现出和阿黄类似的马车轮廓,他将宁国提供的技术援助完全内化为自身能力,甚至产生了“没有宁国我们也能做到”的错觉。
会后,我邀请塔尔汗参观新城学院。在机械工坊,我让两个学生做对比演示:一个用传统游牧方式梳理羊毛,一个用宁国改良工具。
结果触目惊心。
传统方法耗时四倍,产出却只有一半。
“现在明白了?”我问向沉默的塔尔汗。
年轻人攥紧拳头:“所以您想说,我们游牧民族都是车厢里的狗?”
“不。”
我指向窗外的操场,那里有宁国和游牧的混血学生在踢球:“我想说,认清马车的作用,才能更好地决定去哪里。你可以选择下车步行,也可以选择搭车去更远的地方。但前提是,明白什么是自己的腿,什么是车轮。”
塔尔汗若有所思。
临走时他忽然问:“议长大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想自己造马车呢?”
“学院图书馆有全套机械原理。”
我点了点头:“下个月还有门新课,《从车轮到引擎》。”
当晚,我在日记中写下:“认知教育比技术输出更重要。否则就像给狗一辆马车却不告诉它原理,它要么以为是自己跑得快,要么把马车当神崇拜。”
小青龙盘在墨水瓶上打哈欠:“可你打算怎么教阿黄?它可看不懂机械图纸。”
“从体验开始。”
我合上日记本:“明天带它坐船。”
次日清晨,阿黄在码头死活不肯上船。这次我不再强抱,而是扔了块肉干在甲板上。
饥饿最终战胜恐惧,它哆哆嗦嗦地跳了上来。
当帆船离岸,阿黄再次陷入认知混乱。
它本能地在甲板上踱步,却发现这次连“移动感”都模糊了:没有车轮声,只有波浪的摇晃。
“为什么…感觉不到前进?”它困惑地扒着船舷问大海。
“因为参照物不同。”
我指着远去的岸线:“在马车里,你能看到路边景物后退;但在海上,最近的参照物也在数里之外。”
阿黄盯着海面看了很久,突然呕吐起来。
不是晕船,而是认知失调导致的生理反应。
我轻轻拍打它的后背,等它缓过劲来才问:“现在觉得是谁在移动?”
“船…是船在动。”
它虚弱地承认:“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感觉是自己在动,有时候又能意识到是载具在动?”
“因为反馈机制。”
我拿出千相镜,调出它昨日在马车的记忆画面:“当你的动作与移动有直接关联时,比如真的走路,大脑会建立明确因果联系;但当关联是间接的,比如在车厢里踱步与马车前进,认知就容易混淆。”
阿黄似懂非懂,但返航时它不再呕吐,而是专注地观察帆与风的关系。
偶尔,它会抬头问我:“那个叫‘帆’的东西,是不是像马车的轮子?”
回程马车上,阿黄有了新习惯:时而趴窗看车轮,时而回头看我,仿佛在对照现实与认知。
我尝试用更简单的方式解释:“你的行走是‘因’,但产生的‘果’只是肌肉锻炼;马车的移动是另一个‘因’,产生的‘果’是位置变化。两者同时发生,却是独立的因果链。”
“所以我确实走了很多步,”阿黄慢慢总结:“但没有走出那么远的路?”
“正解。”我奖励它一块肉干。
这个认知突破带来连锁反应。
当晚在花园里,阿黄追兔子时明显改变了策略,不再盲目冲刺,而是开始观察兔子与障碍物的相对位置变化,虽然还是没抓到,但进步显著。
“它学会了区分自身动作与环境影响。”小青龙满意地评价道:“比某些人类强多了。”
我将阿黄的故事记入《三州治理札记》,并据此设计了一套“认知课程”:让游牧青年先体验纯手工劳作,再接触简单工具,最后使用宁国机械,每个阶段都记录产出对比。
效果出乎意料,那些曾像阿黄一样骄傲的年轻人,开始客观评估技术的作用。
塔尔汗甚至发明了“贡献度测算表”,将游牧传统智慧与宁国技术对产出的影响量化呈现。
在最近一次的部落集会上,他公开演示:“用传统方式,一人一天处理五张羊皮;用改良工具,二十张;用宁国机械,一百张。我们的贡献在于适应和改进,而非否认机器的作用。”
这番话让我想起阿黄。它现在乘马车时,会安静地趴在窗边,偶尔评论:“轮子转了三百圈,相当于我走了九千步。”
既不自欺欺人,也不妄自菲薄。
千相镜显示,三州之地的意识体正在发生微妙变化。
那些曾像马车般的扭曲形态逐渐舒展,开始呈现出既保留游牧特质,又融合宁国元素的崭新形态。
而镜中的阿黄,它的意识体竟隐约有了人的轮廓,不是模仿人类,而是象征认知的觉醒。
“所以,”小青龙某天突然问我:“你到底是捡了条狗,还是收了名学生?”
我挠挠阿黄的下巴,它舒服得咕噜一声,翻身露出肚皮:“都是。它教我认知的奥秘,我教它世界的规则。”
小龙若有所思:“那谁是谁的马车?”
这个问题让我愣了很久。
我望向窗外,新城灯火通明,游牧部落的帐篷与宁国的砖房交错林立。
或许在更宏大的视角里,我们都在某辆“马车”上,区别只在于,是否知道车轮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