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圣君

“圣君之国”的界碑是纯白大理石雕刻的圣君侧脸,右眼镶嵌着蓝宝石,在阳光下像滴凝固的泪。

  

  我刚跨过边界,就被两个穿白袍的“虔录官”拦住。

  

  他们手持银针和琉璃板,要为我刻录“初临圣境”的感言。

  

  “请说对圣君的第一印象。”

  

  虔录官的针尖悬在琉璃上方,随时准备刻字。

  

  “呃...雕像很精美?”

  

  虔录官手下的针尖立刻划出闪闪发光的痕迹。

  

  我这才发现琉璃板下垫着模板,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修正成标准赞美诗。

  

  完成后的“我的感言”变成了:“初见圣颜,如沐天光,神魂俱醉,五体投地。”

  

  我莫名打了激灵。

  

  “请缴纳圣感税。”

  

  虔录官收起琉璃板,递来一张镶金边的账单:“您的感言将被收入《万民颂圣集》第三千七百四十二卷。”

  

  进入都城的路叫“圣迹大道”,两侧立着九百九十九根“圣行柱”,每根柱子记录圣君一天的功绩。

  

  我凑近细看第三根柱子,上面写着:“圣君三岁零七天,于御花园劝阻蚂蚁争斗,彰显仁德。”

  

  “这是真的假的?”我忍不住问向导。

  

  向导惊恐地捂住我的嘴:“不可质疑!圣君无所不能!”

  

  他指着柱子下方密密麻麻的签名:“这都是考证过的!”

  

  签名列表里赫然包括“当代蚁后”和“梧桐树神”。

  

  都城的建筑全部漆成圣君最爱的月白色,屋顶呈波浪形,象征圣君发丝的弧度。

  

  最夸张的是中央广场的“圣时计”,这个巨型水钟的报时小人居然是缩微版圣君,每小时出来朗诵一句圣谕。

  

  “整点时记得闭眼。”

  

  向导提醒我道:“直视圣颜超过三秒要交赎视金。”

  

  我住的驿馆叫“沐圣轩”,房间布置得像缩小版圣宫。床头挂着《圣君安眠图》,毯子上绣着圣君足印,连马桶圈都刻着“圣臀曾临此处”的字样,枕头下放着《圣眠录》,记载圣君五百种睡姿的象征意义。

  

  “圣君侧卧如弓时,预示丰收。”

  

  向导虔诚地解释道:“仰面摊手则是警示懒惰。”

  

  晚饭是“圣膳仿制套餐”,每道菜都有典故。

  

  红烧肉必须切九块半,因为“圣君九岁半时曾分肉济贫”;青菜摆成扇形,纪念“圣君用芭蕉扇扑灭山火”;最绝的是饭后甜点,一块摔碎的布丁,还原“圣君十八岁摔碗明志”的历史场景。

  

  “请用圣式吃法。”

  

  侍者示范如何用三根手指捏勺:“圣君认为五指并用有失体统。”

  

  夜深人静时,我取出千相镜观察都城。

  

  镜中的城市上空笼罩着乳白色光晕,每个居民头顶都延伸出细线,汇聚向圣宫方向。

  

  而圣宫本身在镜中呈现奇异状态:外层是璀璨的光环,内里却是个蜷缩的模糊人影。

  

  “有趣。”小青龙从镜框探出头,“外面亮得刺眼,里面却...”

  

  一阵脚步声打断我们。

  

  驿丞带着虔录官突袭查房,说是例行“圣眠检查”。

  

  他们量了量我睡陷的枕头弧度,记录在《访客虔行簿》上:“左枕凹陷三分,类圣君少年忧国状。”

  

  次日获得觐见资格,我见识到更荒诞的朝圣仪式。

  

  谒见者要先在“净心池”泡三个时辰,直到皮肤发皱;接着穿戴二十七斤重的“圣感冠服”,据说布料浸过圣君洗脚水;最后是“圣言考验”,必须连续答对三十个关于圣君喜好的问题。

  

  “圣君早膳先吃左边糕点还是右边?”

  

  “圣君如厕时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圣君打喷嚏时捂嘴还是不捂?”

  

  我胡乱作答,居然通过了。

  

  后来才知道,所有问题都有“圣君随机应变”的保底答案,确保没人会因为无知而见不到圣君。

  

  圣殿内部比想象的简朴,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纯白帷幔和无数的镜子。

  

  圣君坐在镜厅中央,穿着毫无装饰的白袍,远看确实宝相庄严。

  

  但当我借整理衣冠的机会凑近,发现他眼角有眼屎,袖口沾着酱汁,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汗酸味。

  

  “宁远先生。”

  

  圣君开口,声音意外地温和:“听说您去过很多国家?”

  

  我正要回答,突然被礼官打断:“请用圣式应答体!”

  

  他塞给我张纸条,上面写着:“回圣君话,小人蒙圣恩召见,如蝼蚁得沐烈日...”

  

  “不必了,”圣君摆摆手:“我想听真话。”

  

  这个反常举动让随从们惊慌失措,大礼官直接晕了过去,三个虔录官疯狂记录这“圣君破例垂询”的历史性时刻。

  

  我趁机仔细观察圣君,发现他手指粗糙有茧,右腿不自觉地抖动,甚至偷偷在袖子里挠痒痒。

  

  千相镜悄悄照出的画面更惊人:圣君的意识体被层层光环包裹,像个裹了太多绷带的木乃伊。

  

  而当他注意到我的镜子时,眼中闪过一丝渴望。

  

  那神色,像囚徒看见一个钥匙。

  

  觐见草草结束,回驿馆的路上,向导激动得语无伦次:“您知道圣君对您多特别吗?普通觐见只能说三句话!您说了二十一句!”

  

  “包括‘不必了’?”

  

  “那是圣君金口!”

  

  向导严肃纠正道:“每个字都值千金!”

  

  当晚我潜入虔录司档案室。

  

  层层加密的《圣实录》揭露了可怕真相:现行《圣行录》是经过三百多道美化工序的产物。

  

  原版记录显示,圣君五岁时尿过床,十岁算错过账,二十岁还暗恋过侍女。

  

  这些“圣瑕”全被专业团队加工成“圣迹”,比如尿床变成“圣童夜降甘霖”。

  

  最震撼的是教育卷宗。

  

  圣君之国实行“虔心教育”,儿童从三岁开始背诵圣言,但不学数学和逻辑。

  

  教材明言:“思辨是虔心之敌”。

  

  毕业生只有两条路:成为虔录官,或者圣君模仿师,前者记录美化圣君行为,后者专门研究如何像圣君一样打喷嚏。

  

  “这是系统性的心智阉割。”

  

  小青龙翻着档案,龙鳞因愤怒而发红,“他们把活人变成记录仪!”

  

  我在黎明前复制了关键档案。

  

  回到驿馆,将它们与今日偷拍的圣君日常照一起,编成小册子《圣君二三事》,内容平淡至极:圣君打哈欠、圣君被胡椒呛到、圣君偷偷挠屁股...但在这个国度,这些比禁书还危险。

  

  “怎么传播?”小青龙愁眉苦脸地问道:“每个路口都有虔录官检查。”

  

  我买通面包房学徒,把小册子夹在“圣君赐福面包”里,第一批五百册就这样流入民间。

  

  效果立竿见影。

  

  当天下午,街上多了许多交头接耳的人,虔录官则四处收缴“亵渎圣品”,但越禁越引人好奇。

  

  傍晚时分,广场上有人因公开朗读小册子被逮捕,但围观群众的表情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掺杂着困惑与...释然?

  

  第二天,我故意在酒馆“遗失”《圣君饮食实录》,记载圣君爱吃大蒜导致口臭的尴尬。

  

  这次传播更快,当时虔录官还没赶到,整条街的人都在传抄。

  

  恐慌开始在统治阶层蔓延,圣宫突然宣布“圣君闭关修德”,取消所有公开活动。街上巡逻的虔录官增加三倍,连面包都要掰开检查。

  

  但真相就像渗入沙地的水,越是堵截,扩散得越深。

  

  转折点在一个雨夜。我正整理《圣君怕雷全记录》,驿馆突然被包围。

  

  来的不是虔录官,而是几个蒙面人,为首的竟然是向导!

  

  “我们需要更多。”

  

  他扯下面罩,眼睛亮得吓人:“我当了十年虔录员,从没想过圣君也会...也会...”

  

  “放屁?”我善意补充道。

  

  他点点头,突然哭笑起来:“原来他挠痒痒的样子和我爹一模一样...”

  

  地下网络迅速成型。

  

  虔录司的低级职员偷偷复印原始记录;圣宫侍女用刺绣暗号传递见闻;甚至圣君的御厨都开始泄露菜单,当然,是不加美化的版本。

  

  我们的小册子从《二三事》发展到《三百六十度看圣君》,最后变成每日更新的《圣君今晨打了几喷嚏》。

  

  圣君之国的天空出现了裂痕。

  

  千相镜显示,国民头顶的连接线开始松动,有些人甚至尝试切断它。

  

  最奇妙的是圣宫方向的变化,外层光环日渐稀薄,露出里面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形。

  

  一个月后,圣君被迫恢复公开露面。

  

  当他在圣阳台上挥手时,人群中不再只有狂热的“圣颜凝视者”,还多了许多探究的目光。

  

  有个胆大的孩子突然大喊:“看呀,他今天先迈的左脚!”

  

  这是《圣行录》著名难题之一。

  

  圣君僵住了。

  

  在万民注视下,他犹豫片刻,突然大笑:“不,我今天先迈的右脚!昨天左脚崴了!”

  

  全场寂静。

  

  虔录官们面色惨白,大礼官直接跪倒在地。

  

  但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更真实的笑声。有人喊“圣君也会崴脚?”,更多人开始问各种“不虔问题”。

  

  圣君,或者说,这个终于能呼吸的老人一一作答,甚至自曝小时候因为够枣子从阳台上摔下来过。

  

  千相镜中的圣君光环如融化的蜡般剥落,露出个白发苍苍的普通老者,而国民的意识体开始抽枝发芽,那些曾被压抑的思考能力,像解冻的溪流般重新活跃。

  

  三天后离开前,我路过学堂,听到教师在教:“圣君算错过账,所以我们要学算术;圣君迷过路,所以我们要认地图...”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才是真正的崇拜,不把偶像当神,而是当作可以超越的榜样。

  

  离开圣君之国那天,向导来送我。

  

  他不再佩戴虔录员徽章,而是带着本《数学入门》。

  

  “谢谢您。”

  

  他羞涩地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了,不是因为圣君说过,而是因为它本来就等于二。”

  

  边境的圣君雕像依然矗立,但蓝宝石眼睛不知被谁挖走了,留下两个滑稽的黑窟窿。

  

  我掏出最后一份小册子《再见,圣君》,塞进雕像基座的缝隙里。

  

  小青龙飞上雕像肩膀,用尾巴扫掉“圣泪”残留的碎片:“所以,剥去光环的圣君还剩什么?”

  

  “一个人。”

  

  我望向都城方向:“以及千千万万终于能长大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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