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恐惧
恐惧之国的边境线由三道城墙构成。最外层墙砖上刻满浮雕:扭曲的人形在火焰中挣扎,旁边标注“外界疫病”;骷髅堆积成山,题字“境外战乱”;最醒目的是中央巨幅壁画——披着服饰的天使正在为跪拜的民众分发面包,标题是《圣护》。
“《安全承诺书》。”
边境官递来铜板,上面用针刺着微缩文字。
我举着放大镜细读,条款令人毛骨悚然:需承认外界极度危险;承诺不传播境外信息;自愿接受定期“净心检查”。
签字时,铜板突然升温,在我拇指留下灼痕。
边境官笑着解释道:“这是安心印,防伪用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印记会随情绪波动变色,是恐惧之国最基础的监控手段。
第二道城墙布满蜂巢般的孔洞,飘出淡黄色雾气。
“安雾。”
边境官给我系上浸过药水的面巾:“防境外毒气。”
雾气带着甜腻的草药味,吸多了会产生轻微的愉悦感与顺从倾向。
内城墙下排着长队,人们等待“入境净化”。
轮到我时,守卫命令我站上“验心台”,那是一个铜制圆盘,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
当盘面开始旋转,我怀里的千相镜突然发烫。
“警报!”屋顶的铜铃剧烈摇晃起来:“境外思维检测!”
守卫们如临大敌地举起长矛,矛尖挂着装有液体的玻璃球。
我被押送到侧室,墙上贴满各种肤色的“危险分子”通缉令。
净心师是位眼白泛黄的老者,手持缀满铃铛的法杖。
“第一次来?”
他法杖轻挥,铃铛发出有节奏的脆响,我注意到杖头暗藏机关,随着铃声会释放细微粉末。
“放松...你很安全...外界那些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在这里...”
在药物与催眠的双重作用下,我勉强通过了检查。
净心师最后用朱砂在我眉心画了个眼睛图案:“圣护之眼会保佑虔诚者。”
穿过最后一道闸门,浓烈的臭味扑面而来。
护城河里漂浮着可疑的块状物,几个蒙面人正用长杆打捞,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异见者”的下场,官方的说法是“自愿离境者遗体”。
都城建筑排列成同心圆,圆心是金光闪闪的“圣护宫”。
街道全部采用弯曲设计,据说能防“境外邪气直线入侵”,最诡异的是路灯,做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形状,灯罩却是温馨的暖黄色,让人形成强烈的认知冲突。
“夜魔灯。”
旅店老板骄傲地介绍道:“提醒大家外界多危险。”
他指向灯座上的铜牌,刻着当日“境外死亡人数”,数字大得离谱。
后来我发现,这些数据是把全球十年伤亡数累加的结果。
安顿好后,我溜达到中央广场。
巨型屏幕正在播放《境外实况》,画面里爆炸不断、尸体横陈,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有个母亲甚至指着屏幕教育孩子:“看,这就是不听话跑出去的下场。”
广场边缘立着“忏悔柱”,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锁在那里,胸前挂着“我曾相信境外谎言”的牌子,路过的人可以朝他们吐口水,作为“忠诚度证明”。
最令人不适的是孩子们也参与其中,有个不超过六岁的小女孩,正用树枝戳一个老人的眼睛。
“爸爸说你是境外蛆虫!”
女孩尖声叫道,老人沉默地承受着,血从眼角流到写满“悔过书”的衣襟上。
我住的“安心旅舍”处处体现监控美学:房门内侧贴着《安全守则》,要求客人每日进行“心境自测”;床头柜里有《圣护语录》,书页浸过特殊药剂,翻动时会散发镇定气味;最绝的是镜子,表面看是普通穿衣镜,实际是双面镜,后来我在夹墙里发现了监听者的便桶。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铃声惊醒全城。
“净心时辰到!”
街吏敲着铜锣奔走。
所有居民必须到最近的“安心院”报到,缺席者将失去当月“安全配给”。
安心院像个小型宗教场所,正厅供奉着国王与巫师的“圣护双尊像”,香案摆满写着感恩词的木牌。
仪式开始前,执事给每人发一粒“宁神丸”,我偷偷藏起药丸,发现同桌的老妇人正把药丸碾碎撒在亡夫牌位上,看来有人知道真相。
“一拜圣护恩!”执事高喊道。
众人跟着吟诵《安民三章》:“境外皆虎狼/境内有圣光/疑心是毒药/顺从得安康...”
朗诵声越来越整齐,像被无形的手操控着节奏。
我注意到几个年轻人眼神呆滞,嘴角挂着机械的微笑。
仪式结束后是“忠信检测”。
我们被带到侧殿,面对“警心镜”,其实是装了测谎仪的特制镜子,问题一个比一个荒谬:“是否觉得境外可能安全?”“是否怀疑过圣护数据的真实性?”
回答稍有犹豫,屋顶的“警心铃”就会震耳欲聋地响起。
我勉强通过测试,获得当日的“安行徽章”。
没有这枚徽章,在城里寸步难行。
更可怕的是徽章暗藏玄机,背面有微型符文,能记录佩戴者的行动轨迹与情绪波动。
午后我去拜访“圣护博物馆”,展览堪称洗脑艺术巅峰。
第一展厅陈列着各种“境外危险品”:标着骷髅头的矿泉水瓶(实际是普通瓶子贴了假标签)、发霉的面包(故意放霉的)、甚至还有台生锈的收音机,标签写着“境外思想渗透器”。
第二展厅是“圣护伟业”。动态沙盘展示着国王如何“击退境外入侵”,实际画面是他穿着戏服砍稻草人。
最受欢迎的展区是“安全体验屋”,游客可以感受“模拟境外环境”:地板会突然塌陷,空调喷热风(“境外气候恶劣”),连饮水机都故意放出污水。
在纪念品商店,我发现了精妙的思想控制设计。
所有商品都强化恐惧主题:印着怪物图案的儿童饭盒(提醒食物危险)、做成牢笼形状的首饰盒(象征境内安全)、甚至有种糖果,咬开会爆出红色糖浆,包装上写着“境外水果含血”。
傍晚的“安全宣讲会”在圣护宫前举行,巫师穿着缀满眼睛图案的法袍,表演“驱邪术”。
他挥动法杖制造出电光火花,声称是在“击退境外邪气”兴高潮是他召唤出“预言雾”,其实是提前录制好的全息影像,展示着虚构的“境外灾难”。
“昨夜又有三十七人试图偷渡!”
巫师指着雾中模糊人影:“请看他们的下场!”
画面切换到悬崖边堆积的尸体,但我注意到有些“尸体”的手指还在动。
回旅店路上,我故意绕道贫民区。
这里与主城的整洁形成鲜明对比:巷道污水横流,墙上涂鸦着“还我儿子”之类的字迹,却被新刷的“感恩圣护”标语粗暴覆盖。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翻垃圾堆,看到我的安行徽章立刻躲进阴影里。
“要真相吗?”
沙哑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是个没有左耳的老乞丐,他袖口隐约露出和我一样的灼痕,看来也是境外人。
他塞给我一片皱巴巴的锡纸,上面用血画着地图。
按图索骥,我找到一家破败的茶肆。
老板娘看到我的徽章神色大变,直到我亮出拇指的灼痕。
“醒世会的?”她低声问,带我穿过厨房,来到一个房间。
墙上有条裂缝,正好能窥见隔壁“净心院”的刑讯室。
透过缝隙,我看到惊人的一幕:所谓“自愿离境者”正被刑求,净心师用特制漏斗往犯人鼻子里灌“安雾”浓缩液,强迫他们承认“境外势力指使”,有个年轻人坚持说真话,结果被按着头塞进“境外模拟箱”——一个灌满污水的透明柜子。
“这是上个月的税务官。”
老板娘在我耳边说道:“他发现圣护金库实际装的是沙子。”
话音刚落,刑讯室里年轻人突然抽搐着大喊:“我错了!境外都是谎言!圣护万岁!”
净心师满意地放开他,年轻人却像坏掉的木偶般不断重复着口号。
半夜,老乞丐来旅店找我,他自称曾是大祭司,因发现“安雾”真相被割耳流放。
“雾里掺了'顺从散'。”
他在我手心写配方:“用境外禁药'锁心草'提炼的。”
更可怕的是,所谓“境外威胁”全是他们自导自演的骗局,那些边境袭击事件,都是巫师派人假扮的。
“看过《忠名录》吗?”
老乞丐带我溜进净心院档案室,翻出一本镶金边的名册。
里面记录着所有“忠诚者”的赏赐:某某举报邻居获得双倍配给,某某批斗亲人升任街吏...系统性地鼓励告密与背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潜入圣护宫地下。
排水沟里堆满“宁神丸”的空罐子,标签显示产地竟是境外某个著名药厂。
老乞丐指着一口废井,里面沉着几十具白骨:“这些都是知道太多的净心师。”
最震撼的是地下三层的发现,整面墙都是“境外监控屏”,实时显示着各国平静生活的画面。与国内宣传的灾难景象完全相反,操作台积满灰尘,看来很久没人来过了。
老乞丐说,国王和巫师其实清楚外界安全,但恐惧是他们统治的基石。
“每年'失踪'的几万人呢?”
老乞丐带我穿过密道,来到宫后的“圣护农场”。
月光下,成排的“工人”像僵尸般机械劳作,手腕拴着链子。
他们全是所谓“偷渡未遂者”,被药物控制成了免费劳力。
天亮前,老乞丐送了我一份大礼:《净心术秘本》。
羊皮纸上详细记录着各种心理操控技术:如何用色彩与声音制造焦虑,怎样利用群体压力扼杀独立思考,最阴毒的是“恐惧移植法”,把正常担忧扭曲成对虚构威胁的恐惧。
“比如食物短缺,”老乞丐解释道:“他们让民众害怕境外投毒,却没人敢质疑分配制度。”
他掀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烙着的“危”字:“这是质疑粮食配给的下场。”
带着这些证据,我联络上了地下组织“醒世会”,他们像鼹鼠般生活在城市缝隙中,用镜子国的“映真镜”记录真相,最年轻的成员才十四岁,因发现父亲失踪真相而加入。
“看这个。”
少年给我看他的发明,一台改装后的夜魔灯,能把《境外实况》替换成真实画面,他们计划在下个月“圣护节”全城行动。
我在恐惧之国停留的最后一天,全城戒严。
据说边境发现“境外间谍”,国王宣布进入“特护期”。
广场屏幕播放着血淋淋的处决画面,解说员歇斯底里地强调顺从的重要性,民众的反应令我毛骨悚然:他们欢呼雀跃,甚至有人当场举报亲友。
离境时,边境官仔细检查我的行李:“《安全承诺书》规定,禁止携带任何...”
他突然噤声,因为我亮出醒世会的暗号。
一片镀金锡纸。
他瞳孔骤缩,快速盖章放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告诉外界...我们还在呼吸...”
千相镜在怀中震动。
镜中浮现的天秤两端,一端是圣护宫的金顶,另一端是老乞丐缺失的耳朵。
而平衡点上,是那个改装夜魔灯的少年的眼睛,清澈明亮,尚未被恐惧完全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