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地缚

限制自由之国的界碑是块方形青石,碑面刻着“安土重迁,方得始终”八个大字。

  

  碑下埋着七条铁链,入境者必须选一条系在脚踝上,链子另一端深埋土中,象征“落地生根”。

  

  “选轻的。”

  

  边境吏小声建议,指着最细的那条:“反正都是形式。”

  

  我接过铁链时才发现玄机。原来链子上有暗纹,浸了特制药水,会在皮肤上留下洗不掉的青痕。

  

  边境吏的脖颈处就有这样的纹路,像片枯萎的藤叶。

  

  “这是户籍纹。”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识拉高领子:“每个自由民都有。” 

  

  入关手续繁琐得令人窒息,除了常规文牒,还需填写《落地生根书》,详细注明停留地点、活动范围及“地保人”,我在该地的行为将由地保人全权负责。

  

  最诡异的是《血脉保证》,要求承诺不在此地留下后代,否则孩子将永远属于这片土地。

  

  “违反者,断根。”

  

  边境吏做了个斩断手势,眼神飘向不远处木笼。

  

  里面蜷缩着个缺耳少指的犯人,脚踝纹路被烙铁烫得焦黑。

  

  通往都城的路单调得可怕。

  

  农田整齐如棋盘,每个方块里都有几个佝偻身影在劳作。

  

  没有村庄,只有零星分布的“地保所”,那是一种方形土楼,飘着标明辖区的蓝旗。每隔十里就有界碑,刻着“东七区”“西九坊”之类的字样。

  

  我投宿的第一个地保所像座微型监狱。

  

  所长是位满脸褶子的老人,胸前挂着铜牌“地保司·甲等”,负责管理方圆二十里的三百亩地及附着其上的七十八口人。

  

  “路引。”

  

  他摊开枯枝般的手对我道。

  

  查验后,他翻开厚重的《地籍册》,找到对应地块的页面,上面详细记录着每寸土地的归属及“附着民”信息。

  

  我的名字被临时写在某块休耕田旁,墨迹淡得随时能擦掉,而原住民的姓名却是血红色的,像是长在了纸里。

  

  “活动范围:驿路两侧各五丈;禁入农田;禁与女子独处;禁问收成...”

  

  所长念着规定,突然抬头:“特别提醒:日落前必须回所。外宿者,断根。”

  

  傍晚,地保所热闹起来。

  

  农人们拖着疲惫身躯回来,在门口排队按手印销账,他们眼神呆滞,动作机械,连咳嗽都像约好了似的此起彼伏。

  

  最震撼的是晚餐场景,每人按定量领取食物,连咀嚼次数都被老所长监督着。

  

  “为什么这么严格?”我小声问同住的商贩。

  

  “去年西区有人多吃了半碗饭,”商贩比划着脖子:“地保查出是他家藏了私粮,整条地脉的人饿三天。”

  

  夜里,我偷偷展开千相镜。

  

  镜中浮现的地保所意识体是只多足蜈蚣,每只脚都踩着一小块人形阴影。

  

  更可怕的是那些农人的意识体,像半融化的蜡像,腰部以下全陷在土里。

  

  第二天赶路时,我故意偏离驿道,溜进一片麦田。

  

  田里劳作的农夫见了我如见鬼魅,一个妇人甚至吓得打翻水罐。

  

  “快走!”老农推着我:“外人进田要连坐!”

  

  他指向田埂的矮桩。

  

  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界桩,每个桩顶都坐着只木雕鸟。

  

  “地保鸟”,老农小声解释道:“会记录异常动静上报。”

  

  不远处的地沟里,果然有双眼睛在窥视这里。

  

  午时路过打谷场,目睹了场“地审”。

  

  几个被绑的农人跪在晒场上,罪名是“私议收成”。

  

  地保手持《地律》,高声宣读:“凡议地粮者,视同谋反!”

  

  惩罚是当众鞭笞,并克扣全家三日口粮。

  

  最荒诞的是围观者的反应,他们不是愤怒或同情,而是争先恐后地唾骂犯人,仿佛谁骂得狠就能证明自己忠诚。

  

  一个瘦小男孩甚至冲上去踢打父亲:“叫你说麦子减产!活该!”

  

  傍晚我抵达了一个较大的“黄册所”(因户籍册封皮为黄色得名)。

  

  这里的地保司更庞大,设有专门的“调解堂”,所有纠纷必须在此解决,严禁越级上报。

  

  堂前石碑刻着醒目的“三不原则”:不出地、不上告、不结盟。

  

  “上月有对夫妻闹和离。”

  

  黄册所长得意地介绍调解着流程:“按律需先经地保调解三次,再由坊老议决。那蠢货竟想去县衙告状...”

  

  他做了个砍的手势:“现在他老婆嫁给了他的地。”

  

  “他的地?”

  

  “是啊,他名下的三亩地。”

  

  所长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人走了,地总得有人种吧?”

  

  我在登记册上看到这案例:农夫张阿土因“越级上告”被“断根”,妻子李氏改配给其弟张阿泥,原耕土地划归阿泥名下。

  

  备注栏小字写着:“其子张小土改随叔姓,十年内不得离地。”

  

  夜里借宿的粮商告诉我了一个更可怕的内幕,这里的土地不是财产,而是主体,人才是土地的附属物,而地保司最重要的职责不是管人,而是确保“地脉不断”。

  

  “听说过‘补地婚’吗?”

  

  粮商叹气道:“如果某块地没有适龄男女婚配,地保会强行调配。去年东区有姑娘嫁给了西区的树。字面意义的树!因为她那块地需要‘阴气调和’。”

  

  第三天,我终于混进了都城。

  

  这里看似繁华,实则处处禁锢,商铺按行业严格分区,顾客只能走规定路线;茶楼酒肆的座位固定,老客离店后位置会保留到下次光临;最夸张的是“路引钟”,每个街区中心都有大钟,居民外出需敲钟报备,超时未归将受罚。

  

  在城西“永固茶馆”,我结识了地下书商老墨。

  

  他表面卖《地经》《农谚》之类合法读物,暗地里流通禁书。

  

  他脚踝没有户籍纹,而是布满伤疤!这是“游民”的标志,被所有地保司通缉的“无根者”。

  

  “想知道真相?”

  

  老墨带我钻进地窖,里面堆满手抄本,“看这个。”

  

  《地脉志》记载了限制自由之国的起源:千年前大灾荒时,某位“地仙”发明了“人地绑定术”,声称将人魂系于土地可保丰收。

  

  最初人们只是自愿尝试,渐渐变成强制制度,最终形成这套精密的地缚体系。

  

  “他们管这叫‘安土法’。”

  

  老墨冷笑道:“实际是让活人当土地的肥料!”

  

  最震撼的是《魂谱》。

  

  书中记载,长期绑定会导致“魂沉”现象:人的意识逐渐与土地同化,晚期患者会出现“根化”症状:脚掌木质化,皮肤皲裂如树皮,最终变成“地母像”。

  

  那是一种种半人半树的怪物,被供奉在地保祠里当守护神。

  

  “看过‘丰收舞’吗?”老墨突然问我。

  

  我摇头。

  

  他带我溜进地保司后院,透过窗缝窥见骇人一幕:几个“根化”晚期患者被固定在木架上,地保们围着他们跳舞,同时用铜管抽取他们木质化肢体渗出的汁液,据说这是最灵验的“土地丰饶剂”。

  

  “现在明白为何严禁迁徙了吧?”

  

  老墨怕得牙齿打颤:“活人就是土地的养料,流动会破坏‘地气’。”

  

  离开都城前,我参加了场“地祭”。

  

  祭司将户籍册供奉在“地母像”前,咏唱“永固颂”,祭坛中央的铜盆里,浮着几十片带血的皮肤,那皮肤上面全是户籍纹。

  

  祭司称这是“自愿捐纹”的善男信女,老墨却说是“根化”患者的遗蜕。

  

  “每个纹代表一个被完全吸收的灵魂。”

  

  他指着祭坛后方,那里堆着无数小陶罐:“装骨灰用的,最后都要撒回各自的地里。”

  

  回程时,我故意绕道边境,找到个“游民营地”。

  

  这些无根者生活在秘密洞穴中,靠偷渡和地下交易为生。

  

  首领是个独眼老人,脚踝纹路被自己剜去,留下碗口大的疤。

  

  “我花了四十年才逃出来。”

  

  他给我看洞壁上的刻痕,每个记号代表一个没能熬过寒冬的游民:“但值得。至少死时,我的灵魂属于自己。”

  

  营地最深处,孩子们在学习认字,没有纸笔,他们用木棍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有个小女孩写了“自由”二字,却被老师擦掉:“别写这个,写‘丰收’就好...外面人问起,要夸地保制度好。”

  

  我离开那晚,老墨送了份厚礼:一本某位地保司高官的私密日记,里面记载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所谓“地气”纯属谎言,禁锢制度只为方便统治,最富饶的地块其实全是地保司亲族在掌控,而“根化病”源于他们偷偷投放的药剂。

  

  “有证据吗?”

  

  老墨指向北方:“去‘皇庄’看看,那里的地保从不用绑人,庄稼照样丰收!”

  

  最后一站,我冒险潜入“皇庄”。

  

  这里的人的确没有户籍纹,没有地保鸟,农人们自由耕作,产量反而是普通地块的三倍。

  

  秘密很快揭晓,原来庄主是国王的私生子,这里实则是特权阶级的试验田,用先进的农业法取代了人祭。

  

  回到宁国后,我向人文协会提交了《地缚制度研究报告》。

  

  核心结论是:限制迁徙自由本质是变相奴役,将人物化为土地的附属品,以此维持低效而残酷的统治。

  

  “那么解决方案呢?”崔琰会长看完报告后问。

  

  我展示了在游民营地设计的“破地方案”:利用镜子国的“透地镜”将外界自由生活投射到各村;训练“识字游民”混入各地教授实用知识;最重要的是揭露“根化病”真相,动摇地保制度的神性基础。

  

  “最根本的,”我指向报告末章,“让人们重新认识到,人才是目的,土地只是工具。”

  

  协会通过了援助游民计划。

  

  首批物资包括伪装成农具的简易印刷机、混在粮种里的抗“根化”药草,以及最重要的东西——一种藏在犁头里的微型透地镜,能向绑定者展示自由生活的片段。

  

  离开会场时,千相镜中的天秤又变了,左边是束缚大地的铁链,右边是游民洞穴的篝火,而平衡点上是那个在沙地上写“自由”的小女孩。

  

  她的未来,或许就是打破地缚轮回的关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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