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个性
特权之国的界碑是座金字塔形的石碑,每一层都刻着不同字迹,最底层模糊地写着“平民”,往上是“匠户”“商籍”“学门”,顶端则是金光闪闪的“天选之族”。
碑底堆着锈蚀的镣铐,碑顶却摆着新鲜果品,显然这里常有底层人来上供。
“身份牌?”
边境卫兵摊开手掌,五根手指上都带着银戒。
我递上宁国商牌,卫兵却摇头:“在这里没用。”
他指向旁边的告示:入境者需申请临时身份,分二十等,最低等的“暂居贱籍”只能走粪水横流的“虫道”。
“要高等的?”
卫兵搓着手指:“或者...”
他张望四下,压低声音道:“有特荐人吗?”
我亮出商业协会的金翎徽章。
卫兵脸色骤变,单膝跪地:“不知金翎大人驾临!”
他慌慌张张地掏出紫绸巾铺在地上:“请您踏着这个进关,别脏了鞋...”
特权之国的第一课来得如此之快,连卫兵都分等级,而“特权”可以传染。
我的金翎徽章在宁国不过是普通会员标志,在这里却成了“天选之族近亲”的证明。
都城“千阶城”得名于中心广场的巨型阶梯,一千级白玉台阶直通王宫,每级代表一个特权等级。
最下层的泥阶挤满衣衫褴褛的“贱民”,中间木阶是各类职业者,上层石阶住着贵族,而水晶阶之上,天选族的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别盯着看!”
客栈老板是一个“商籍三等”的胖子,他紧张地拉上窗帘:“上月有个泥腿子多看了两眼水晶阶,眼睛被'观天司'挖了!”
原来客栈也分等级。
我住的“金翎阁”有独立花园,而隔壁“商籍通铺”二十人一间,最惨的是后院马棚改的“贱籍洞”,住客连进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睡在拴马桩旁。
安顿好后,我拜访了商业协会驻特权之国的代表,紫绸商人赵万金。
他的宅邸堪比宁国伯爵府,却只是“商籍一等”的标配。
“在这里,连呼吸都分等级。”
赵万金得意地展示他的“清气符”,佩戴者能优先享受花园净化的空气:“贱民只能吸街上的浊气,所以活不过四十岁。”
他带我参观“特权市场,那里贩卖各种等级标识:能让粥铺优先盛饭的“快食签”、可免于跪拜的“免礼牌”、甚至能在公共井先打水的“水权令”...最昂贵的是“近天帖”,持有者能离水晶阶近十步。
“人人都恨特权,”赵万金笑眯眯地说:“但更恨自己没有特权。”
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里的所有人都认可这个现象。
第二天,我伪装成“匠籍二等”混入市井,匠人们胸前挂着铜牌,上面刻着可接活的等级。
最讽刺的是,连乞丐都有“乞籍”,高等乞丐能在酒楼门口行乞,低等的只能翻垃圾堆。
“想要铜牌?”
老铁匠醉醺醺地指着工坊墙上的“匠规”:干满十年不犯错,可申请升等,但每年名额就三个……咳,其实花二十两银子也能买。”
他打量了一遍我的服饰,对我悄悄道。
我帮老铁匠修好他做不来的精细齿轮,他感激地请我喝酒,三杯下肚,他就对我掏心掏肺起来:“知道为啥我三十年升不了等吗?每次考评都有人使钱...”
他忽然惊恐地捂嘴:“我什么都没说!”
特权之国的可怕之处渐渐清晰:它不禁止上升,只是让上升变得昂贵;不禁止反抗,而是让反抗者先互斗;最狠的是给每个阶层一点小特权,让他们死守这点甜头,甚至主动维护整个体系。
我通过赵万金接触到几位“天选之族”边缘人物。
他们住在水晶阶中层,每日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讨好上层,同时防范下层“僭越”,一个天选之族的少女向我炫耀她的“初夜权”,这里的上层每年可指定某个贱籍少女的婚配对象。
“去年我要她嫁个七十老头!”
少女咯咯笑着:“谁让她长得比我好看呢?”
当我露出厌恶神色时,陪同的赵家公子赶紧解释:“这是传统!天选之族女子十五岁获初夜权,男子十八岁得生杀权,当然只限贱民。”
特权像毒品,让享受者愉悦,让未得者疯狂。
最可悲的是那些刚获得小特权的人,他们欺压起下层比老牌特权者更狠,仿佛在弥补曾经的卑微。
一周后,我受邀参加“商籍升等宴”,席间,新晋的“商籍一等”们狂欢作乐,而他们的贺礼清单令人作呕:某位送了百名贱籍童工去矿场;某位“进献”了亲生女儿给天选之族当妾;最“出彩”的是赵万金,他捐建了座“观天台”,专供天选之族俯瞰全城贱民劳作。
“再熬十年,说不定我家也能出个天选之族!”赵万金醉醺醺地向我举杯:“听说最近有'捐天爵'的名额...”
那夜我失眠了。
千相镜中浮现的特权之国主意识体,是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衔尾蛇,它吞吃自己的尾巴维持生命,同时也在缓慢自杀。
转机出现在雨季。
连天暴雨冲垮了贱民区的泥屋,数百人流离失所,官府贴出告示:天选之族每人可领三名难民为奴;商籍一等两名;以此类推。
而贱民连自救的权利都没有。他们禁止聚集,违者以“谋逆”论处。
我趁机混入难民群,目睹了更赤裸的特权。
有个母亲为救发烧的女儿,自愿卖身给商人为奴,却被告知“贱籍无权自卖”,必须先升级为“匠籍”才有资格为奴。
而升级需要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病死。
“这就是特权。”
老铁匠在秘密聚会中苦笑:“他们让我们连当奴隶都要竞争资格。”
聚会上,我认识了几个“反特权者”,最激进的是前学门弟子杜衡,因写《特权论》被贬为贱籍。
他提出个惊人观点:特权制度最可怕的是扭曲人性。
“天选族生来被教导享有特权是天经地义;中层为小特权沾沾自喜;底层则把'争取特权'当作人生目标。”
杜衡眼中闪着危险的光:“没人想要平等,都只想爬到上一层踩别人!”
我加入他们的地下小组,开始系统研究特权之国的运作。
通过分析百年档案,我们发现了一个可怕规律:每次大规模起义都不是为废除特权,而是要求重新分配特权,最成功的反抗领袖最终都成了新天选之族。
“这就是王朝周期律的根源。”
杜衡在油灯下展开密图:“特权像脓包,戳破后流出的脓血又会形成新脓包。”
我们制定了两套方案:短期目标是帮贱民争取基本生存权;长期则是培育”平等意识”。
我在聚会上演示了宁国的职业分级制,工匠按技艺而非出身定级,商人依诚信而非贿赂获评。
“但这需要推翻整个体系。”
老铁匠忧心忡忡道:“我们连集会的权利都没有...”
“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
我拿出改良的匠籍牌:“先让同行认可你的技艺,而非官府盖的章。”
这是个微小但危险的开端。
我们秘密联络各行业优秀者,建立“技艺互认网”,铁匠不再以官定等级接活,而是靠作品说话;商人开始重视口碑而非特权;连贱籍都偷偷学习技能,期待有朝一日凭本事翻身。
当然这件事遭到了镇压。
三个月内,三十多名参与者在“除逆行动”中被挖眼断手。
但奇怪的是,官府始终找不到核心组织,因为根本不存在。
这理念像病毒,靠匠人间的耳语传播,靠优秀作品示范,靠每个受够特权的人自发维护。
我离开前夜,杜衡被处决了。
他在刑场上高喊:“特权是毒,平等是药”时,围观贱民罕见地没有扔烂菜,而是沉默地低头。
这沉默比任何欢呼都可怕。
“您的方法见效了。”
客栈老板偷偷告诉我:“现在铁匠铺最火的不是官定一等,而是'无标李',他打的刀能劈开天选之族的铠甲!”
我带着厚厚的研究笔记离开特权之国,边境卫兵检查行李时,我故意露出金翎徽章。
他立刻跪地,而我第一次拒绝踏紫绸巾,坚持走脏污的“虫道”出境。
“大人!这不合规矩!”卫兵惊慌失措道。
“这才是规矩。”
我指着心口:“人人生而平等的规矩。”
回宁国后,我向商业协会提交了《特权危害及私人财产确权,职业平等提案》。
核心观点是:消灭王朝周期律的关键,在于消灭特权思想;而消灭特权思想,必须从确立“私产神圣”开始。
“当农民真正拥有自己的土地,工匠掌握自己的技艺,商人支配自己的货品...”
我在报告结尾写道:“特权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土因为特权的本质是对他人劳动成果的非法占有。”
协会争论非常激烈,保守派认为这会动摇国本;开明派则激动不已。
最终通过折中方案:先在宁国试行“职业细分计划”,将各行业按技艺而非出身分级,同时立法保护私人财产不受特权侵占。
试点选在宁国南郡。
我亲自设计了“职业徽章”,不是什么特定协会颁发,而是同行评议,铁匠通过作品集申请评级,商人靠交易记录升级,连农夫都能凭改良农法获得“良师”称号。
最受欢迎的是“个性宣言”运动。
我在市集竖起“千人千面”墙,鼓励每个人写下自己的独特之处,起初人们有些畏缩,直到个孩子写下“我爬树最快”,引发模仿热潮。
一个月后,墙上写满“我酿的酒最香”“我算账不差毫厘”“我编的筐能装下彩虹”...
“认识自己,发展自己。”
我在宁国职业技术和运动展览会的开幕式上说:“当每个人都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特权就无从下手。”
消息传到特权之国,引发微妙变化。
最新线报称,某位天选之族的少女拒绝行使“初夜权”,还公开宣称“真爱不分等级”;更惊人的是,贱民区出现了地下学堂,教授读写和职业技能。
千相镜中特权之国的主意识体也在变化:那条衔尾蛇开始挣扎,有蜕皮重生的迹象。
而镜中的我的意识体金色天秤更加明亮了,左边是特权之链,右边是职业徽章,平衡点正是“个性宣言”墙上那些稚嫩的字迹。
离开南郡前,我特意去了趟这里“千人千面”墙,有人在角落加了行小字:“我知道特权是毒药,杜衡之女”。
风吹过墙面,仿佛千万个声音在低语。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变革不在宏大叙事,而在每个个体的心中,当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独特价值,并决心守护这份独特时,特权的高塔终将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