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劳役
徭役之国的界碑是块粗糙的方石,上面刻着“王土之上,皆为王役”,碑下堆着十几副锈蚀的镣铐,有新有旧,最上面的还带着暗红色血渍。
跨过界碑不到百步,就看到第一具尸体。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脖子套着铁圈,铁链另一头拴在树上,尸体已经风干,但从扭曲的姿势看,显然是活活饿死的。
“这是逃役者。”
带路的边境税官不屑地踢了踢尸体:“挂满七天才能取下,警示其他人。”
税官叫王三,是边境巡役的小头目,靠举报逃役者领赏金为生,他腰间挂着串人耳,每只代表一个被他抓回的逃役者。
“今年收成如何?”我试探着问他。
王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种什么地?壮丁全去修王陵了!”
他指着远处荒芜的田野:“剩下些老弱病残,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确实,沿途村庄十室九空。
偶见人影,也都是佝偻着背的老人或面黄肌瘦的妇女。
有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蹲在干涸的沟渠边,试图用破瓦片挖出些能吃的草根。
“他爹呢?”
“修渠役,塌方压死了。”
王三满不在乎地拍拍手上的尘土:“他娘交不起'鳏寡税',上吊了,这小崽子再过两年就能顶半丁,到时送去采石场。”
男孩听见声音抬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我掏出行囊里的干粮递去,他却吓得往后缩。
王三的鞭子已经抽过来:“小杂种!谁准你接外人的东西?”
鞭梢在男孩脸上留下血痕,他不敢哭,只是机械地摇头,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无缘无故的殴打。
傍晚抵达县城,景象更令人窒息。
城门两侧钉着十几具新鲜尸体,有男有女,甚至有个孕妇。
守门士兵解释说,这些都是“逃役家族”,正要连坐处决。
“这是仁慈的王法。”
士兵骄傲地宣称:“本来要诛三族的,王上开恩只杀直系,多么仁慈啊。”
城内街道冷清,商铺大多关门,仅有的几家营业的店铺,货架上空空如也,只摆着些粗劣的陶器和草鞋。
最热闹的是县衙前的广场,上百个衣衫褴褛的平民正排队登记“自愿加役”。
“自愿?”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王三嗤笑:“不'自愿'就交三倍税呗。”
他指着队伍末尾发抖的老妇:“她家三个儿子都死在军役上,现在要'自愿'去给军官们洗衣服,七十岁了!”
广场中央的木台上,几个戴枷的犯人正在挨鞭子。
他们的“罪行”五花八门:铁匠因打造农具耽误了军械工期;农夫因先收自家粮食再服劳役;甚至有个书生因在服徭役时偷偷看书...
“王上最恨这些偷奸耍滑的!”
王三吐了口浓痰:“徭役是天经地义,偏有些刁民觉得委屈!”
我住的驿馆隔壁就是“代役所“,富人可以在此购买穷人去顶替自己的徭役。
门口贴着价目表:普通劳役每人次五两银;危险工程如开矿二十两;军役五十两起,视战场情况浮动。
“最近北境在打仗,军役涨到八十两了。”
代役所掌柜拨着算盘说道:“不过您要预定的话,下月可能降到六十两,听说要征发女役了,货源充足。”
“货源?”我强忍着恶心问道。
掌柜笑着露出金牙:“就是那些欠税的农户家女儿。十六岁以上,身体健康,能顶半丁。要是长得标致...”
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军官们会额外加钱。”
当晚,我在驿馆房间发现地板有暗门。
推开后是个地窖,里面蜷缩着三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岁,右手缺了两根手指;最小的才十来岁,左脚畸形地扭曲着。
“别告发我们...”
大男孩哆嗦着举起生锈的剪刀:“我们...我们不是逃役...只是...”
“只是不想死?”我轻声问,递上随身带的干粮。
他们像饿狼般扑向食物。
交谈中得知,大男孩叫阿岩,采石场事故后自断手指逃避苦役;小女孩阿草生来跛脚,但官吏说她“爬也能爬去织布坊”;最沉默的阿树才十二岁,父亲战死后,母亲为逃避“寡妇再役”跳了崖。
“我们准备去盲山。”
阿岩压低声音道:“听说那里有'免役会'。”
“免役会?”
“都是些残废人。”
阿草怯生生解释道:“他们...互相帮助。”
我给了他们些银钱和药品,并画了张避开巡逻队的小路图。
临睡前,我从行囊取出镜子国的“意识镜”,照向窗外的县城。
镜面泛起涟漪,渐渐浮现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
是一个臃肿的巨型水蛭,长着张酷似人类的脸,正趴在地图上吮吸,它每吸一口,就有几个微小的人影消失,而它的身体则更加膨胀。
这就是徭役之国的主意识体:贪婪无度的吸血怪物。
第二天,我以外国商人身份求见本县县令。
衙门金碧辉煌,与城中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县令大腹便便,坐在雕花檀木椅上,面前摆着几十种精致点心,却只象征性地咬一口就扔掉。
“宁先生想做徭役买卖?”
县令眯着眼打量我,随后自得一笑:“最近确实有批好'货'。北村欠税,适龄男女都可交割。”
我假装感兴趣,套出了更多骇人内幕:徭役之国实行“役税双征”,平民既要服劳役又要缴重税;为防逃役,发明了“连环保”:十户为一保,一户逃役,九户连坐;最残酷的是“役龄制”,从十二岁到七十岁,无免役期。
“王上已经很仁慈了!”
县令义正言辞道:“先王时六岁就征童役呢!现在还给他们四年时间浪费,真是天大的恩德!”
我强忍怒火问:“如此重的徭役,不怕民变吗?”
县令像听到什么笑话:“我们有'仁德军'啊!”
他得意地介绍这支专门镇压逃役者的部队:“去年南乡闹'罢役',仁德军杀了三百,其余发配矿役,现在南乡乖得像绵羊!”
离开县衙,我决定去见识下“仁德军”,城西军营外,几十个戴枷的平民正在挨军棍,罪名是“怠役”,有个年轻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却还挣扎着抬头咒骂:
“我爹修渠死了,我哥战死了,我娘累死了...现在要我丢下怀孕的妻子去送死?这就是你们的仁德?”
军官冷笑:“再加二十棍,让他学会感恩王恩!”
年轻人最终断了气。
尸体被拖到“警示墙”挂起,旁边贴着告示:“刁民张阿牛,诽谤王政,处鞭刑示众。其妻补役,胎产后执行。”
我跟着运尸车去了乱葬岗,趁掩埋人不注意,检查了尸体。
张阿牛瘦得皮包骨,后背布满旧伤,右手只剩三根手指,显然之前已经尝试过自残逃役。
埋葬人是个独臂老汉,他悄悄告诉我:“每天至少埋二三十个...役死的,饿死的,打死的...”
他指着远处的新坟:“那一片全是'寡妇坟',丈夫死了,妻子交不起'寡税',自杀的。”
“没人反抗吗?”
老汉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卷起裤腿。
他的左腿有道狰狞的刀疤:”我自己砍的。残了才能活。”
他压低声音:“盲山有我们的人...很多...”
我塞给他一袋银钱:“带我去。”
盲山在百里外的禁区内,官方宣称那里有吃人的野兽,我们夜行昼伏,三日后抵达山口。
老汉吹了声口哨,暗处立刻闪出几个持弓的人影:都是残疾人,有的缺腿,有的少眼,但眼神锐利如鹰。
“免役会”的山寨比想象中规整。木屋井然有序,开垦的梯田种着粮食,甚至还有座小学堂。
首领是位失去双腿的老者,人称“断腿先生”,曾是徭役之国的税吏,二十年前因目睹太多惨状而自断双腿,组建了免役会。
“我们有三条路。”
断腿先生带我参观营地:“自残保命,逃亡深山,或者...”
他推开间仓库门,里面堆满简陋武器:“拼死一搏。”
仓库后是片隐蔽的训练场,几十个残疾人在练习使用弓箭和长矛,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中有不少是健全人,是近来自愿加入的逃役者。
“每月有新人来。”
断腿先生指着墙上的地图,标注着各处的压迫与反抗:“但最近王上征发了'剿匪役',专门清剿我们这样的据点。”
我取出意识镜照向地图。
镜中的吸血水蛭正在盲山位置焦躁地扭动,而山上则浮现出点点微光,像即将燎原的星火。
“你们需要更多武器。”
断腿先生苦笑:“钱呢?我们连盐都紧缺。”
我想到一个主意。
次日,我以商人身份返回县城,声称要大量采购“役工”去境外开矿。
县令大喜,当场签下三百人的契约,收了我一半定金,五百两黄金。
“剩下一半,人齐了再付。”
我笑眯眯地说道:“但要挑些健壮的。”
这笔“买卖”成了免役会的转折点。
我用剩余的钱通过黑市购买武器,而县令为凑足“健壮役工”,开始强征那些原本通过贿赂逃避徭役的富户子弟,这无疑动摇了根基。
契约还规定“役工”需由官府押送至边境,出发那天,三百“役工”在盲山附近“遭遇匪袭”,押运官兵溃逃,而“役工”们则“被迫入伙”——实则是加入了免役会。
一个月后,我获得觐见国王的机会。
王宫比县城更加奢靡,走廊铺着绣金地毯,墙上挂满歌颂“仁政”的匾额。
侍从骄傲地介绍,宫内地砖全是“感恩役工”跪着打磨的,每块都刻着服役者名字。
当然,大多数刻名者已经累死了。
国王是个浮肿的中年人,坐在纯金打造的“仁德椅”上,扶手是两只镶嵌宝石的猛虎,虎口大张,仿佛要吞噬什么。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我作呕:
“听说宁先生买了大批役工?我国役工可是上等货色!”
我强忍恶心假意奉承道:“贵国子民确实吃苦耐劳。”
“就是太娇气!”
国王突然暴怒,拍椅而起:“先王时每天干八个时辰都好好的,现在六个时辰就喊累!还有那些自残的,简直辜负君恩!”
他滔滔不绝地抱怨平民不懂感恩,却对境内愈演愈烈的反抗只字不提。
直到我故意提起盲山“匪患”,国王才阴沉下脸:
“刁民!给他们活路不走,非要找死!”
他转向侍卫:“传令仁德军,盲山周围十里,格杀勿论!”
离开王宫时,我取出意识镜偷照国王,镜中的他比吸血水蛭更可怕,是只长着人脸的蜘蛛,正坐在金网中央,每根丝线都连着个挣扎的平民。
当夜我紧急返回盲山报信。
免役会决定提前行动,选定下月“祭祖日”举事,那天全国官员都要参加祭祀,守备空虚。
“但我们缺个导火索。”
断腿先生沉思道:“需要件让全民愤慨的事...”
机会来得比预期快。
七日后,仁德军扫荡盲山外围村庄,将三十多个“疑似通匪”的村民钉在村口示众,其中包括八名儿童。
有个母亲被强迫吃下自己孩子的肉,疯了后咬断军官喉咙,最终被凌迟处死。
这暴行连最温顺的农民也被激怒了,消息像野火传遍全国,各地开始自发抗役。
县令们起初还镇压,但当愤怒蔓延到富户阶层,他们的子弟也被强征“剿匪役”后,整个国都开始崩溃。
祭祖日前夜,盲山升起烽火,数千免役会成员与上万农民同时发难,冲击各县衙役所,焚烧徭役名册。
最致命的是,部分仁德军倒戈了,他们多是平民子弟,他们的亲人也在受难。
国王紧急调回边境军队镇压,却不知这正是免役会的计划,当精锐部队深入内地,北境突然传来警讯,长期受徭役之国压迫的邻国趁机入侵。
我在混战中再次使用意识镜。
镜中的吸血水蛭正在痛苦翻滚,它身上的吸盘一个个脱落;而各地涌现的微光正汇聚成洪流,逐渐将它淹没。
三个月后,徭役之国王宫陷落。
国王试图逃跑,被自己曾经的侍卫长,其独子死于“剿匪役”,乱箭射死在“仁德椅”上。
新政府成立那天,断腿先生坐在木轮椅上,亲手砸碎了徭役法典。
他宣布的第一条法令是:“自今日起,凡劳作,必有酬。”
我站在欢呼的人群中,再次举起意识镜。
镜中的新主意识体还很模糊,但已能看出人形。
是一个正在解开身上锁链的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