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乐安
我做了一个梦。
黑暗。
然后是刺骨的冷。
我，现在叫乐安，在贫民窟的粪堆边降生，母亲是风尘女子，生我时已气若游丝；父亲酗酒成性，见我不是男婴，拎起腿就要扔进粪池。
是隔壁瞎眼婆婆用半块馊饼换下我，代价是我五岁就得去火柴厂做工。
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
当时我正趴在狗洞边舔食富人家倒出的残羹，突然有声音在颅骨内响起：
“乐安，你注定要救赎这个乱世。”
我吓得打翻破碗，热汤泼在生疮的腿上。
瘸腿老狗趁机抢食，我哭着想夺回，却被它咬穿手掌。
那夜我高烧不退，那个声音又来了：
“苦难是磨砺，疼痛是考验，终有一天，你会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五岁如约进厂。
我的工作是蹲在滚烫的硫磺池边搅拌药浆，指甲盖早被腐蚀殆尽，指骨裸露如树根。
监工的皮鞭最爱找瘦小的孩子，因为抽起来响声清脆。
有次我疼得栽进药池，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看啊，这些施暴者多么可怜！他们被暴力异化而不自知。乐安，你将来要拯救的，正是这些人。”
我吐着血沫想：拯救？他们需要吗？
十岁那年，瞎眼婆婆死了。
她临终前摸到我的脸，说我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你眼里有火。”
当晚，妓院老鸨来抓人，说婆婆欠她钱，要拿我抵债。
我咬断她手指逃跑，躲进坟场三天三夜。
那个声音又来了：
“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乐安，真正的圣者会原谅加害者。”
我抓起腐骨砸向虚空：“你住口！”
我做了乞丐，向路人行乞，一个富商路过我的身旁，让仆人按住我，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
昏死前，那个声音又温柔地说道：
“记住这份痛，将来你救他时，会明白疼痛是慈悲的种子。”
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进富商家，在他幼子脸上划了两道口子。
二十岁，我染上肺痨。
咳血的夜晚，那个声音变得急切：
“时候快到了。乱世将临，饥荒与战乱会席卷大地，乐安，你必须开始准备救世。”
我对着破屋顶苦笑，血沫星子喷溅如雨：“救世？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二十五岁，乱世真的来了。
饥荒吞噬城镇，瘟疫横扫乡村，我拖着病体在废墟间游荡，那个声音几乎在尖叫：
“现在！乐安！展现你的仁爱！把你的药分给病人！把你的食物给饥民！”
我看了看手里发霉的半个窝头，和腰间偷来的半瓶药丸，继续埋头啃食。
暴民冲进药铺那天，我正躲在柜底偷止痛药，他们抢光药材后，开始殴打掌柜的小女儿。
那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哭声像极了当年的我。
那个声音此刻震耳欲聋：
“乐安！救她！这是你使命的开始！”
我握紧药瓶，从后门溜走。
身后传来布料撕裂声和更凄厉的哭喊。那夜，那个声音第一次变得愤怒：
“坏乐安，你辜负了天命！那女孩本可以成为你第一个门徒！”
我对着星空摇头：“可是，我不信这荒唐的天命。”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躺在废弃寺庙等死，我的肺已成烂棉絮，右腿伤口蛆虫蠕动。声音做最后努力：
“乐安，只要你此刻起身去救山下的难民，我就能治愈你。你会成为圣人，受万世敬仰。”
我艰难地翻了个身，压死一片蝼蚁：“不必了...”
“你会堕入深渊！”那个声音歇斯底里地骂道。
我淡然一笑：“深渊？我早已身处其中。”
咽气的瞬间黑暗骤散，我站在一个纯白空间里，面前是自称“圣人”的光影。
它有人形却无五官，声音正是折磨我三十年的那个。
“乐安，你真令我失望。”
圣人的声音不再神圣，带着恼羞成怒的尖刻：“我给了你完美剧本。受尽苦难的圣人拯救乱世！多么感人！”
我打量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剧本？”
“当然！”
圣人挥手展开无数光幕，显示着各种版本的“我”有成为慈悲圣女的，有建立大同之国的，甚至有羽化登仙的。
“所有可能性中，唯独你！乐安！偏偏选择最无意义的死！”
我走近那些光幕细看。
每个“乐安”都历经苦难后选择宽恕，牺牲自己拯救众生。
而对应的“众生”，鞭打我的监工、烙瞎我的富商、强暴女孩的暴民，麻木的行人，全都痛哭流涕地忏悔，跪拜在“乐安”脚下。
我摇头：“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
圣人光影波动：“但你本可以感化他们！”
“凭什么？”
我逼近圣人：“你给了我什么？财富？力量？健康？智慧？气运？还是超然的能力？”
“我给了你苦难！那是净化灵魂的—”
“荒谬！”
我打断它：“你给的是虐待！是折磨！而那些人……”
我指向光幕中跪拜的众生：“他们拥有力量、财富、知识、健康……他们什么都有，却选择作恶！该被拯救的是我，不是他们！”
圣人重组身形，声音低了下来：“恶是善的土壤...”
“那为何不让恶人当我这种圣人？”我反问他：“让富商体验贫穷，让暴君沦为奴隶，让他们'净化灵魂'？”
光影剧烈闪烁：“你不懂...救世主必须从底层诞生...”
“因为高层根本不会接受这种荒谬欺骗！”
我戳穿真相，冷笑道：“只有我这种蝼蚁，被你随意摆布还美其名曰'天命'！”
许久的沉默之后，圣人的光影暗淡下来。
“你究竟想要什么？”它终于问道。
“真相。”
我盘腿坐下：“为什么选中我？”
光影收缩成团，最后显出一本巨大的书：《救世主培养手册》。
翻开我的章节，上面写着：“实验对象#742，测试极端贫困环境下圣人的诞生概率，注：本组剥夺所有资源，考察纯粹精神力量。”
我苦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所以是场实验？你连神都不是，只是个拿人命做实验的研究者！”
“我是圣人！”光影辩解道：“我培养救世主普度众生！”
“可是众生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我冷冷地问：“那些'得救'的众生，可有一人感谢过这个'培养皿'？”
圣人语塞。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救赎。”
我站起身：“众生不需要圣人，需要的是镜子，来照出他们自己是什么德性！他们不需要救世主，需要的是每个人为自己，为未来的行为负责！”
我扯过光幕，调出富商的一生：如果没人阻止，他会在八十岁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这才是现实！恶人逍遥快活，好人活该牺牲？真是荒谬的救世剧本！”
圣人开始崩溃，光点四溅：“但...但乱世需要...”
“乱世就是他们创造的！”
我指向光幕中的暴民：“他们有手有脚，有地有种，却选择抢劫施暴！凭什么要我，一个被他们踩进泥里的人去救他们？”
最后一击，我撕碎《救世主手册》：“真正的圣人，会先给实验对象武器和粮食，再让他选择是否救世。而你？只是个享受他人痛苦的旁观者！”
纯白空间开始崩塌。
圣人尖叫着消散：“你会后悔的！没有救世主，乱世将永续！”
“那就永续吧。”
我平静地看着黑暗吞噬一切：“直到众生自己觉醒为止。”
剧痛袭来，我猛然睁眼，冷汗浸透床褥。
而窗外，宁国的晨光正好。
侍女轻轻敲门：“大人，商业议事会即将开始。”
我摸着完好的双眼，想起梦中最后的领悟：没有从天而降的救赎，只有自我觉醒的众生。
“告诉他们，今天的议题增加一项。”
我对着门外说：“关于平民自救基金的建立。”
起身时，我瞥见镜中的自己——眼里有火，和梦中的乐安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