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考国
考试国的界碑是块纯白的方尖碑,上面用黑字刻着“公平公正,分数为证”,碑前站着穿制服的登记官,胸前别着闪亮的“甲等”徽章,正机械地记录入境者的信息。
“姓名?来历?最高学历?”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考场纪律。
“宁远,游学者,没有正式学历。”
我故意回答道。
登记官终于抬头,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有学历?”
他唰地抽出一张表格:“那就参加入境测试。及格获得'丁等暂住证',不及格立刻遣返。”
测试题荒唐得可笑:第一题是“道德的基础是什么?”,选项有“A.忠君 B.爱国 C.守法 D.考试”;第二题问“如何看待不参加考试的人?”,正确答案显然是“D.社会败类”。
我胡乱填完交卷。
登记官用红笔批改时,我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个数字烙印:7-4-9,后来才知道,这是考试国官员的“绩效编号”,7代表他批改过七万份考卷,4表示他抓过四千个作弊者,9则是他促成了九次“降级仪式”。
“六十分,刚及格。”
他撕下一张绿色卡片递给我:“丁等暂住证,有效期三十天,期间必须参加至少三次晋级考,否则降为戊等。”
接过卡片时,我瞥见他抽屉里厚厚的一叠红色卡片,那想必是“戊等”的标识。
踏入考试国都城“白塔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中央广场的巨型分数榜,百米高的白玉碑上刻满人名和分数,顶端金光闪闪的“状元”名字下还标注着家族三代考试成绩。底部则是鲜红的“降级名单”,几个名字刚被黑笔划掉,墨迹未干。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几乎每个人都戴着表明等级的徽章,甲等是金,乙等银,丙等铜,丁等铁,戊等则没有徽章,只在衣领缝着块灰布。
奇怪的是,我很快发现,人们不仅通过徽章判断彼此,还会不自觉地瞄向对方胸前。那里别着块小牌子,写着“当前道德分”。
“借过。”
一个乙等女子侧身避开我,眼神扫过我的丁等徽章后明显流露出轻蔑。
她的道德牌上写着“92/100”,下面小字注着“上月+3,年度优秀”。
我住的“及第客栈”价格表令人咋舌:甲等房免费,乙等八折,丙等全价,丁等加收20%的“能力补充费”,戊等禁止入住。
掌柜是位丙等老者,递钥匙时特意提醒:“晚上七点到九点有免费道德讲座,参加可加道德分。”
房间墙上贴满考试技巧和励志标语:“今日不学,明日降级!”“一分之差,天地之别!”最醒目的是床头挂着的《考试国公民守则》,第一条就是“一切价值,以分为证。”
放下行李,我出门探索这座城市。
白塔城的布局像张巨大的答题卡,横平竖直的街道将城市分割成整齐的方块,每个区域按居民等级划分。甲等区绿树成荫,乙等区整洁有序,丙等区拥挤但干净,丁等区明显破败,而地图上干脆没有标注戊等区。
我误入一条标着“丙等专用道”的街道,立刻被巡逻的“考纪员”拦下。
“丁等走丁等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乙等青年厉声呵斥道:“不懂规矩就回炉重考《公民守则》!”
正当我准备道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突然从巷子冲出,扑倒在考纪员脚边:“大人开恩!我女儿病重,急需甲等区的药...”
考纪员一脚踢开老人:“戊等贱民也配用甲等药?”
他掏出个小本子:“擅自越区,道德分扣十!”
老人胸前果然缝着灰布,没有徽章。
他绝望地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可我上次道德考了六十一分...”
“临时加分不算数!”
考纪员唰地撕碎那张纸:“连续三次戊等,依律永不得晋级!”
他吹响哨子,两名穿黑制服的“降级卫兵”跑来,拖着老人走了。
围观人群迅速散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个戴银徽章的乙等男子停下脚步,在墙上某个符号旁画了道白线,后来我知道,这是“白卷盟”的暗号,记录不公事件。
傍晚,我在丁等区的小饭馆吃饭,听到邻桌两个丙等商人交谈。
“听说今年甲等名额又减少了?”
“是啊,王尚书的小儿子刚好卡线晋级,真巧。”
“嘘...小心降级...”
他们突然噤声,因为门口进来个穿金边制服的甲等官员。
官员大摇大摆坐到最好的位置,掌柜亲自端茶倒水。
甲等在丁等区消费不仅免费,还能获得“亲民道德分”。
我试着与掌柜搭话:“甲等官员不用考试吗?”
掌柜脸色大变:”客官慎言!王室和甲等以上官员当然要考,只是...呃...考卷不同...”
他慌张地塞给我张传单:“明天有《忠君思想》免费辅导班,去听听吧!”
回到客栈,我发现房门被搜查过。
行李虽在原位,但《游历笔记》的页角被折过,藏在内层的金币也少了两枚。
床头多了张纸条:“丁等人员宁远,明日参加《入境人员思想摸底考》,缺席者扣道德分20。”
第二天,我按纸条地址找到考场,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监考官是昨晚那个甲等官员,正悠哉地喝着茶,看考生们战战兢兢地答卷。
考卷上的题目更加露骨:“是否认同'考试之外无真理'?”“发现他人诋毁考试制度该如何处置?”最后一题甚至是“是否愿意举报家人的反考试言行?”
我故意交了白卷。
监考官冷笑一声,当场在我的暂住证上盖了“道德分-15”的紫章。
“再扣五分就降级。”
他幸灾乐祸地说:“戊等可不好玩,矿井里最近死了不少人...”
离开考场,我决定寻找反抗的迹象。
根据零分先生留下的线索,我来到城南的旧书市场,虽然理论上丁等和戊等不得购买书籍,但这里仍有地下交易。
“要买《五年模拟》还是《真题大全》?”一个书贩鬼鬼祟祟地问我。
我亮出道德分扣章:“我想买禁书。”
书贩瞳孔收缩,突然收起摊位:“跟我来。”
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巷,我们来到间地下室,昏暗的油灯下,几个无徽章者正在抄写什么。
见我进来,他们迅速收起纸张,但我还是瞥见了标题:
《考试国的真相》
“你是零分介绍来的?”
角落里站起个瘦高男子,脸上有道从额头延伸到嘴角的疤痕,那是“零分烙印”,考试国最耻辱的标记。
“零分先生在哪?”
疤痕男沉默地递来本小册子。
扉页上写着《降级者自述》,翻开第一页就是张血指印:“余曾任丙等阅卷官,因发现甲等考卷提前泄题,反被诬'思想错误',判道德零分...”
正阅读间,外面突然警哨大作。
“考纪队来了!”
书贩惊慌地吹灭油灯,黑暗中有人塞给我一块铁牌,随即后门被打开,我被推了出去。
铁牌上刻着个坐标,凭借游历经验,我认出这是城北废弃水塔的位置。
次日黎明,我避开巡逻队来到水塔。
塔身斑驳的墙面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人名和日期,都是降级者的遗言,塔顶有个隐蔽的暗格,里面放着本《分数操控手册》。
这本禁书记载着骇人听闻的内容:如何通过调整“道德系数”淘汰特定考生;怎样在“综合素质评价”中埋雷;甚至还有“自杀率与考试难度平衡表”,将自杀人数控制在“不影响社会稳定的范围内”。
最令人发指的是最后一章:“降级机制”,连续三次考试不及格者会被降级,而戊等再降就是“非人”,剥夺一切权利,送去矿井或试验场,直到死亡。
“好看吗?”背后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是个披着破斗篷的老人,胸前没有徽章,但腰间挂着把铜钥匙,这是零分先生的信物。
“零分先生?”
老人掀开兜帽,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
那不是一道,而是数十道零分烙印叠加在一起,连五官都难以辨认。
“不,我是上代零分。”
他声音像砂纸摩擦:“零分三年前死在矿井里。他让我等一个叫宁远的外乡人。”
老人带我进入水塔地下密室。
那里堆满了禁书和手稿,墙上挂着考试国地图,都是真实的地图,标注着王室禁区、秘密矿井和“试验场”的位置。
“考试国最大的谎言,是让人相信分数等于价值。”
老人点燃油灯,火光映照出满墙的名单:“每年有三千人降级为戊等,其中半数活不过一年。”
他翻开本厚重的《降级名录》,指给我看几个被红笔圈起的名字:“这些都是发现真相的人,王室根本不用考试,高级职位全是世袭,所谓考试,只是让平民互相撕咬的诱饵。”
“没有反抗吗?”
老人苦笑,指向墙角的一叠白纸:“白卷盟,三百成员,去年只剩七十人。”
他递给我张名单:“其余的都成了'非人'。”
我细看那些名字,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张明,25岁,曾任乙等统计员,因“计算错误”被降级。备注栏写着:“发现甲等录取率与家族关联度达0.93,举报后被判思想零分。”
“他是我儿子。”
老人平静地说:“现在在第七矿井,应该已经死了。”
离开水塔时,老人塞给我把钥匙:“零分留给你的,图书馆地下三层,第七档案室。那里有考试国的原罪。”
夜幕降临,我潜入了考试院图书馆。
这座号称收藏天下典籍的白塔,地下却锁着最肮脏的秘密。
我用零分的钥匙打开第七档案室,霉味扑面而来。
架子上堆满了“特殊档案”:王室免试令、考题泄露记录、降级者实验报告...
最骇人的是一本烫金册子《考试立国方略》,开篇就写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设考试为牢,使其自困其中...”
翻到中间,我发现整套“分数统治术”:用考试制造虚假希望;用道德分控制思想;用降级恐惧维持秩序。甚至详细记载了如何通过调节分数线制造“合理淘汰率”,让底层永远有上升希望却永远摸不到顶。
最后几页是今年的“降级配额表”,写着各阶层需要淘汰的人数。备注栏标注:“重点关注有独立思考倾向者,借'道德分'系统提前清除。”
我正抄录关键内容,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迅速藏好册子,躲到档案架后。
进来的是个穿金边制服的人,是白天的监考官,他熟练地找到《分数调节记录》,翻到某页修改起来。
“今年乙等晋级率再降5%,”他自言自语道:“王大人公子的排名就能进前百了...”
等他离开,我查看那页记录,震惊地发现所谓的“公平考试”竟有如此精密的操控:每个考场的通过率预设好,某些考号直接标记“保送”,而更多考号被暗中打上“淘汰”标签。
回到客栈,我彻夜整理所见所闻,黎明时分,一个计划逐渐成形——要打破考试国的枷锁,必须从内部瓦解这套分数暴政。
窗外,白塔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广场的分数榜上,今天又有新名字被刻上去,也有旧名字被划掉。
街角,几个戊等劳工正被驱赶往矿井,他们佝偻的背上还残留着道德分的烙印。
而在他们身后,一个戴银徽章的年轻人悄悄在墙上画了道白线。
看来反抗的火种从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