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卷子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从白塔七层跳下来。

  

  他穿着戊等的灰色布衣,胸前没有徽章,只有缝上去的一个猩红“戊”字,坠落时他双臂张开,像张被揉皱的考卷,在风中短暂地飘了一下。

  

  砰。

  

  尸体砸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颅骨碎裂的声音像支折断的毛笔,血溅到我的靴子上,还是温的。

  

  周围人的反应让我毛骨悚然。几个甲等生皱了皱眉,绕开血迹继续走路;乙等文员掏出小本记录什么;一个丙等商贩甚至松了口气:“还好没砸到我的摊位...”

  

  最刺眼的是斜对面考试院的外墙。

  

  那里挂着巨幅标语:“分数见证价值,努力决定人生!”

  

  标语下站着两个穿金边制服的监考官,正对着尸体指指点点,在本子上写着“考绩影响因子:-0.5”。

  

  “第三十七个。”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转头,是零分先生。

  

  他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像条蜈蚣,浑浊的右眼盯着那摊血:“今年跳塔的。”

  

  “没人管吗?”

  

  零分先生笑了,笑声像砂纸摩擦:“怎么没管?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几个戊等劳工正拖着裹尸布跑来。

  

  他们熟练地把尸体卷起来,扔上板车,其中一个劳工从死者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大概是遗书,看都没看就撕碎了。

  

  “戊等自杀要扣家属道德分。”

  

  零分先生低声道:“所以他们得尽快处理掉,假装是意外。”

  

  板车吱呀吱呀地走了,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一个丙等清洁工过来,泼了桶水,血迹就淡了。

  

  再过十分钟,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个少年最后的表情烙在我脑子里。他跳下来前,似乎笑了一下。

  

  “想看看真相吗?”零分先生突然问。

  

  他带我穿过三条小巷,来到间地下印刷坊。

  

  墙上贴满被禁的文章:《论多元智能》《教育八问》《自由与选择》。

  

  角落里堆着泛黄的考卷,仔细看会发现背面用隐形墨水写着诗。

  

  “白卷盟的图书馆。”

  

  零分先生骄傲地说:“我们保存所有考试国禁止的东西。”

  

  他递给我一本手抄册子,《非考人生》,记载着不通过考试的生活方式。

  

  另一本《问答录》更震撼,用对话体质疑考试制度的根本:“如果分数等于价值,那么谁在定义分数?”

  

  “我们每周末有读书会。”

  

  一个戴银徽章的年轻人突然开口。

  

  我认出他是广场上画白线的那位:“表面是《考试精要》研讨班,实际读这些。”

  

  我翻开一本笔记,里面统计着惊人的数据:去年考试国平均每天3.2人自杀,其中82%与降级有关;王室子弟100%进入甲等部门;高级官员子女的“综合素质分”平均比平民高47分...

  

  “你们怎么不公开这些?”

  

  “试过。”

  

  年轻人苦笑:“去年我们印了五百份《考试真相》,结果三百人降级,五十人失踪。”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烙印:“我是幸存者。”

  

  零分先生从暗格取出个铁盒:“这才是最致命的。”

  

  盒子里是考试院内部文件:《异常死亡处理指南》《降级配额调整表》《自杀率维稳方案》。

  

  最上面那份标着“绝密”,记载着近十年所有“考绩相关死亡”的详细数据——每年超千人。

  

  “他们记录得比我们还细。”

  

  零分先生冷笑:“因为要精确调整分数线,让自杀率维持在'不影响社会稳定的阈值'内。”

  

  我突然想通一个关键:“为什么考试院不敢公开这些数据?”

  

  “因为...”

  

  年轻人眼睛一亮:“这会证明考试制度真的会杀人!”

  

  “不止,”我翻到文件末尾:“看这个'舆情控制指标',他们害怕人们发现,绝大多数自杀者是平民,而王室和官员家属几乎零风险。”

  

  计划在那瞬间成形。

  

  我需要做三件事:第一,复制这些死亡档案;第二,找到证明考试可操控的证据;第三,策划一场让全民都能看见的反抗。

  

  接下来两周,我表面是个热衷考试的丁等学者,背地里却成了白卷盟的幽灵成员,白天我参加各种“加分讲座”,记录考官们的套话;晚上我帮白卷盟制作隐形墨水,把禁书内容抄在考卷背面传播。

  

  最关键的突破在第九天。

  

  我贿赂了个丙等档案管理员,混入考试院资料室。

  

  那里有台“评分母机”,一个巨大的黄铜机械,通过齿轮组合计算分数,我假装好奇询问原理,值班的技术员得意洋洋地演示道:

  

  “看,这是道德系数调节器。”

  

  他转动某个铜环:“往左调,今年品德分平均降五分;往右调,升三分。”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去年王尚书公子参考前,我们把'忠君题'权重调高了20%...”

  

  我用五两银子买通他,亲手操作了“难度调节杆”。

  

  轻轻一推,整个考区的及格率就会波动10%。

  

  这哪里是评分机,分明是台人命调节器!

  

  当晚,白卷盟紧急集会。

  

  我们决定在大考日行动,因为那天全国三分之二的人会聚集在考场。

  

  “我们需要标志性事件。”

  

  我思考道:“像那个跳塔少年一样震撼,但要有反抗意味。”

  

  零分先生沉默良久,突然说:“交白卷。”

  

  “什么?”

  

  “不是消极的白卷。”

  

  他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是主动的、集体的、公开的白卷抗议,万人同时交白卷,烧毁考卷,高喊'拒绝被分数定义'。”

  

  这个画面让我汗毛倒竖。

  

  在考试国,交白卷是最极端的侮辱,比零分更严重,主动交白卷意味着彻底否定整个制度。

  

  准备工作紧锣密鼓。

  

  白卷盟成员渗透到各个考场;隐形墨水写的倡议书在考生间流传;甚至有几个丙等监考被策反。

  

  最关键的是死亡档案的复制,我们在黑市印刷厂连夜赶制五千份《考试杀人录》。

  

  大考日清晨,白塔城笼罩在诡异的宁静中。

  

  我站在中心考场外,怀里揣着一叠白卷,手心全是汗,但头脑异常清醒。

  

  钟声响起,考生入场。

  

  我注意到许多人的眼神不同以往,不再是麻木的恐惧,而是压抑的兴奋,几个甲等生诧异地发现,今天的丁等考生居然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发卷铃响过,监考官宣读完冗长的考场纪律。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撕碎了考卷。

  

  “我拒绝。”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考场里像记惊雷。

  

  监考官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声、第三声“我拒绝”从不同角落响起。

  

  如同连锁反应,整个考场的考生陆续站起,撕碎考卷。

  

  有人开始背诵《非考人生》的段落,有人展示手腕上的自伤疤痕,更多人只是沉默地举起白卷,像举着投降的白旗,但这次,是我们向考试制度投降。

  

  “反了!反了!”监考官歇斯底里地摇铃:“全部记零分!降级!”

  

  没人动弹。

  

  考场外传来喧哗声,因为其他考场也在同步行动,透过窗户,我看到漫天飞舞的碎纸片,像场逆行的雪。

  

  最震撼的是广场上的场景。

  

  万名考生聚集在分数榜下,将《考试杀人录》贴在榜单上,一个瘦小的戊等女孩爬上基座,用炭笔在白玉碑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张明!”她喊出第一个自杀者的名字。

  “李小花!”人群呼应。

  “王铁柱!”

  “赵青!”

  ...

  名字越喊越多,最后汇成震耳欲聋的呼声:“记住他们!记住他们!”

  

  监考官们彻底慌了。

  

  他们试图没收《杀人录》,却被考生们围住。

  

  一个乙等考官突然崩溃大哭,因为他的妹妹去年跳了塔。

  

  骚动持续到中午。

  

  王室终于派兵镇压,但奇怪的是士兵们只是远远围着,没有动手。

  

  后来才知道,很多士兵的亲人也在死亡名单上。

  

  转折点出现在下午。

  

  当王室宣布“本次考试作废”时,我们以为胜利了,但零分先生爬上喷泉台,喊出更激进的要求:

  

  “不要补考!要废除强制考试!”

  

  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这个国家从未有人敢直接否定考试制度本身,但现在,千万个声音在重复:“废除!废除!”

  

  三天后,王室妥协了。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国库空虚,全国罢考导致税收停摆,官员系统瘫痪。

  

  更致命的是,《考试杀人录》流传到外国,邻国开始抵制与考试国的贸易。

  

  临时议会成立那天,我站在白塔顶层,看着广场上的人群。

  

  分数榜被推倒,原地立起块新碑,刻着所有已知的考试自杀者名字。

  

  零分先生,现在该叫他的名字李烛了,成为教育委员会首任主席。

  

  新制度很简单:学习中心取代考场,藏书阁代替题库,辩论会成为选拔官员的方式。

  

  最讽刺的是,那些甲等考官第一次面对民众提问时,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们太习惯标准答案了。

  

  离开考试国那天,李烛来送我。

  

  他脸上的疤痕开始愈合,手里拿着本新书,是《自由学习纲要》。

  

  “还会有人自杀吗?”我望着白塔上新刻的纪念铭文。

  

  “会。”

  

  李烛平静地说道:“但至少不再是因为分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曾经纯白的城市。

  

  广场上,一群孩子在玩一种新游戏,没有分数,没有排名,只是单纯地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飘得很远,远到足以盖过那些未曾远去的亡魂的啜泣。

  

  转身时,我摸到行囊里那张染血的纸。

  

  是跳塔少年遗书的碎片,上面只有半句话,但足够了:

  

  “...今天我终于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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