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牧人
穿越戈壁第七天,我的水囊已经见底。
烈日将沙砾烤得发烫,远处却出现了一片绿意。
是牧国的边境草原。
牧国在商旅传说中是个神秘所在,有人说那里水草丰美,羊群如云;也有人说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我本不想绕道,但沙漠逼得我不得不前往寻求补给。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羊群”不对劲。
它们确实长着羊的脸,卷曲的角,突出的口鼻,毛茸茸的耳朵,但用后腿直立行走,前蹄分叉如手指,能握牧鞭,更诡异的是它们穿着粗布衣服,有些还戴着铜铃项圈,三五成群地交谈,声音咩咩却分明是某种语言。
“新来的?”一个沙哑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子,穿着油腻的皮袄,腰间别着把精致的银刀,这是牧人的标志。
他身后跟着二十多只“羊”,每只都背着重物,眼神呆滞如行尸走肉。
“路过求水。”我抱拳行礼。
牧人乌恩眯眼打量着我:“商队?独行者?”
“独行学者,记录各地风土人情。”
乌恩突然大笑,露出满口黄牙:“学者?好!牧国正缺你这样的聪明人!”
他转身对羊群喝道:“给客人让路!”
羊群齐刷刷退到两侧,动作整齐得可怕。
我注意到它们脖子上都有烙铁印,刻着“乌恩第三牧场”字样。
去牧人聚居地的路上,乌恩得意地介绍道:“牧国方圆八百里,只有五位牧人。我管东南牧场,养三十万头羊。”
“三十万?”我惊讶地看向那些羊:“都是这样的...羊?”
“当然!”
乌恩拍打一只路过的羊脑袋,那羊温顺地跪下让他拍:“牧国的羊,天下第一!听话,耐劳,还能说人话干活!”
我仔细观察那只羊,它眼神浑浊如蒙了层纱,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
当乌恩走开,它立刻恢复麻木表情,机械地继续搬运草料。
牧人聚居地是座石头堡垒,中央大厅里五位牧人正在用餐。
乌恩带我进去时,他们停止交谈,四双眼睛如刀子般刺来。
“这位是宁远学者!”乌恩大声介绍道:“从沙漠那边来的!”
最年长的牧人图门示意我坐下。
他双眼泛着病态的灰白色,却穿着色彩鲜艳的袍子,红绿蓝紫杂乱拼接,看得人眼晕。
“学者懂色彩吗?”图门突然问道,声音嘶哑。
“略知一二。”
图门露出古怪笑容:“我这里的羊,都学过真正的色彩。”
他拍手唤来一只羊:“告诉客人,天空是什么颜色?”
羊毫不犹豫回答:“红色,主人。”
“青草呢?”
“紫色,主人。”
图门满意地点头,对我解释道:“我年轻时得了怪病,看什么颜色都不对。后来发现,这才是真正的色彩!那些所谓'正常人',才是色盲!”
他激动地挥舞着叉子:“我花了二十年,终于教会所有羊正确的色彩认知!”
我心中骇然。
这位牧人不仅自己色盲,还强行将错误认知灌输给整个群体!
我试探地问:“如果有羊...看到不同的颜色呢?”
图门脸色骤变:“那是病羊!要治!”
他拉开桌布,露出地板上的铁环,下面隐约传来痛苦的咩咩声。
乌恩赶紧岔开话题,介绍其他牧人:胆小如鼠却残忍的巴特尔;崇尚暴力的壮汉哈尔;满嘴谎言的瘦子苏和;愚笨固执的老者莫日根,每位牧人掌管三十万羊,各有一套驯养方法。
当晚,我被安排在客房休息,窗外月光下,羊群仍在劳作。
突然,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夜空。
有羊被惩罚了。
我循声摸到地窖,透过缝隙看到骇人的一幕:
几只羊被绑在木架上,图门正用某种金属仪器固定它们的眼皮,强迫它们盯着彩色玻璃。
“蓝色!这是蓝色!”图门歇斯底里地吼叫,而羊痛苦地挣扎着,嘴里却重复着:“蓝色...蓝色...”
我悄悄退回房间,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巴特尔邀请我参观他的牧场。
巴特尔的羊最温顺,或者说最麻木。
它们排着整齐队列吃草、喝水、交配,连眨眼都像统一安排好的。
巴特尔自己却总东张西望,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脖子。
“它们从不反抗,”巴特尔小声炫耀,手却在发抖:“就算狼来了也不跑。”
正说着,远处传来狼嚎。
牧羊犬狂吠起来,羊群却纹丝不动。
巴特尔脸色煞白,哆嗦着掏出哨子猛吹,羊群这才慢吞吞移动。
三只狼已经冲进羊群,撕咬着最近的几只羊。
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被咬的羊不叫不逃,只是呆呆站着,任由狼群撕开自己的肚皮,其他羊则继续吃草,对同伴的惨状视若无睹。
“省心吧?”巴特尔擦着汗:“训练了十年才这样,以前有羊敢跑,我就饿它全家。”
我强忍不适问:“如果...有羊天生胆小想跑呢?”
巴特尔眼神突然凶狠:“那就让它知道,不听话比狼更可怕!”
他掏出一个骨制哨子:“听过'疯羊哨'吗?一吹,所有羊都会攻击那只不听话的。”
中午时分,哈尔来接我去他的牧场。
这是个两米高的壮汉,腰间别着带倒刺的鞭子。
哈尔的牧场像个军营,羊群分成不同“军团”,由戴着铜盔的“头羊”管理,我刚到就目睹一场“惩戒”:一只羊因吃草超时被拖出来,头羊们轮流用鞭子抽它,直到血肉模糊。
“我的羊最有血性!”哈尔拍着胸膛大笑:“让它们互相管,省我多少事!”
他展示了一套精密的等级制度:最底层“草羊”干苦力;“头羊”管理十只羊;“铜角”管百只;“银角”管千只。每晋升一级,就能获得更多食物和鞭打下级的权力。
“关键是让它们相信,被欺负是因为不够努力!”哈尔得意地说:“你看那只银角羊,十年前它还只是草羊,现在多威风!”
那只“银角羊”确实趾高气扬,角上缠着银丝,正命令下级鞭打一个偷懒的草羊。
而它自己,离哈尔最近时却卑躬屈膝如奴仆。
傍晚,苏和带我参观他的牧场。
这是个干瘦男人,眼珠不停转动,说话前后矛盾。
“我的羊最聪明!”
苏和说,可转眼又改口:“当然,太聪明不好管,所以我教它们...呃...必要的谎言。”
他的牧场混乱不堪。
羊群互相推搡、争吵,甚至厮打,苏和却乐见其成:“让它们互相怀疑,就没空怀疑我了!”
我亲眼目睹一场荒诞闹剧:一只羊报告说发现新草地,等羊群赶到却什么都没有。报告羊坚称是“其他羊记错了位置”,苏和不但不惩罚,反而奖励它“忠诚”。
“知道为什么吗?”
苏和狡黠地眨眨眼:“它其实在撒谎,但撒谎证明它想讨好我!“
最后一位牧人莫日根最年迈,也最愚钝。
他的牧场弥漫着绝望气息,羊群瘦骨嶙峋,许多明显有病却仍在劳作。
“我的羊最...最...”
莫日根挠着头,半天想不出形容词,最后干脆说:“反正它们信我说的!”
他向我炫耀“训练成果”:命令羊群去沙漠找水,去悬崖边吃草,在狼窝附近睡觉,羊群居然真的照做,结果大批死亡。
“死了再补呗!”莫日根满不在乎:“关键是听话!”
最令人心痛的是,当幸存羊群被问及为何服从明显荒谬的命令时,它们竟能编出各种理由:“沙漠水更甜”、“悬崖草更有营养”、“狼窝附近温暖”...
当晚,五位牧人设宴款待我。酒过三巡,他们开始炫耀各自的“牧羊经”。
“关键是从小灌输,”图门醉醺醺地说:“小羊出生就关进彩屋,只让看特定颜色的光...”
“恐惧比爱有用!”巴特尔灌了口酒:“让它们怕到骨子里,才好管。”
哈尔拍桌:“给点甜头!让少数羊踩着多数羊往上爬,它们就拼命维护这个规则!”
“谎言说千遍就是真理!”
苏和嘿嘿笑着:“我的羊现在连自己都骗!”
莫日根只是傻笑:“它们比我傻就行!”
我借口醉酒离席,偷偷摸进图门的书房。
我在暗格里找到本《牧羊术》,记载着更骇人的手段:药物控制、选择性繁殖、记忆清洗...最后一页写着:“羊不需要思想,只需要信仰牧人。”
回到客房,我彻夜疾书,记录下这一切。
黎明时分临出发前,我做了件冒险的事:用随身带的颜料,在羊圈墙上画了幅彩虹,下面用羊文写着:“你们看到了什么颜色?”
五天后,当我准备离开时,听说图门牧场发生了小骚动,有羊开始质疑颜色定义。牧人们不以为意,只是处决了几只“病羊”。
“偶尔会出几个不正常的,”乌恩送我出边境时说:“处理掉就好。”
我最后回望牧国草原,看到的是数百万双麻木的眼睛,但在地平线处,似乎有几只羊正抬头望向天空,那或许是我的错觉,又或许不是。
风送来邻国牧人的歌声:“蓝蓝的天空红太阳...”
而远处,一个微弱的童声跟着唱:“蓝蓝的天空...蓝太阳?”
我转身踏入沙漠,怀中揣着偷抄的《牧羊术》和另一份手稿,这是用羊文写的《色彩歌谣》,已经让几个小羊传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