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章 淤国
淤国的界碑半埋在土里,碑文已被苔藓覆盖。
我蹲下身,用手指刮开青苔,露出下面模糊的刻字:“淤国边境,慎入”。
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没有刻完,像是雕刻者突然失去了兴趣。
跨过界碑,空气立刻变得不同。
不是气味或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凝滞感,仿佛跨进了一幅古老的油画。
道路两旁的树木形态完好,却莫名让人觉得它们已经“死去”多时;田里的庄稼整齐排列,但叶片低垂,毫无生气。
第一个村庄出现在视野中时,我以为那是座废弃的鬼村,房屋完好无损,烟囱甚至冒着炊烟,但街上空无一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走近才发现,村民其实都在,他们或坐或站,眼神空洞,动作缓慢得像水底的沉木。
我在街上走了个来回,竟没人抬头看一眼外乡人。
“有人吗?”我敲了敲一家客栈的门。
门开了条缝,一张浮肿的脸探出来。
店主看着我,眼神却像穿透我望向远方:“住店?”
他的声音平板得可怕,没有疑问的起伏,连嘴唇都懒得完全张开。
我点点头,他机械地侧身让我进入,然后慢吞吞地挪向柜台,动作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客栈内部干净得诡异,每件物品都摆在最合理的位置,却给人一种“刚刚被摆好”的错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崩塌成混沌。
登记簿上的字迹工整到病态,每个字母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多少钱一晚?”我他问道。
店主缓慢地眨眼,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我放了三枚银币在柜台上,他看都没看就收进抽屉,然后从挂钩上取下一把钥匙,推给我。
“有晚饭吗?”
他指向餐厅方向,依旧不说话。
餐厅里摆着五张桌子,只有一张坐了人。
是个白发老人,他正用勺子机械地搅着碗里的糊状物。
我坐下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个女侍走来,放下一碗看不出原料的灰白色浓汤和一块硬面包。
汤是温的,没有任何香味;面包硬得像石头,却意外地没有霉味,整个用餐过程只有勺子碰碗的声响,老人和我各自进食,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饭后我试图与店主搭话:“村里有集市吗?”
他摇头。
“有神庙或酒馆?”
还是摇头。
“那么...明天去哪能找到马车?”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早上。路口。”
我放弃了交流,回到房间。
床铺整洁得过分,枕头和被子像是用模具压出来的,没有一丝褶皱。
躺下后,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一道奇怪的痕迹,像是曾经有个吊扇,被拆下后留下的印子从未被修补。
第二天一早,我在“路口”等到了一辆马车。
拉车的马匹毛色暗淡,眼神呆滞;车夫是个肥胖的中年人,我上车时他只是微微点头,全程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马车沿着官道向淤国都城“静默城”行驶,路上经过几个小镇,景象与第一个村庄如出一辙。
活人在活动,却比鬼魂更缺乏生气。
最诡异的是学校:透过窗户,我看到教室里坐满了孩子,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但所有孩子都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坐姿,连眨眼都同步。
正午时分,马车停在一座石桥边休息,我下车活动筋骨,发现桥下溪水浑浊缓慢,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奇怪的东西:半截木偶、撕碎的书页、折断的画笔...它们没有被冲走,只是在漩涡中缓缓打转,仿佛被某种力量禁锢在这段河面。
“别看。”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桥墩阴影里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怀里抱着个破布包裹。
他是进入淤国后第一个主动与我说话的人。
“为什么?”我好奇地走近他。
老人抬头,露出一双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格格不入的明亮眼睛:“溪水会偷走思想。”
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它们会把偷来的东西喂给吞噬兽。”
“吞噬兽?”
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不是淤国人。快走,趁它还没注意到你!”
车夫在远处按铃,示意休息结束。
老人松开我的手,重新缩回了阴影中。
我犹豫片刻,从行囊里取出一块面包和肉干塞给他。
老人接过食物时,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快速划了几个字:“午夜,废墟。”
重新上路后,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
路边的里程碑刻着精确的里程数,但数字间的距离明显不一致;农田里的稻草人穿着完好如新的衣服,却没有任何鸟类靠近;偶尔经过的旅人全都低头疾走,从不交谈。
静默城比我想象中宏伟,城墙高大完整,城门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但走近后才会发现,那些花纹全是重复的螺旋图案,看久了让人头晕。
城门大开,没有守卫,进出的人流像无声的幽灵。
城内建筑整齐划一,街道横平竖直,连行道树的间距都精确一致。
人们行走其中,彼此保持着完全相同的距离,没有人奔跑,没有人停留,甚至没有人转头张望。
整座城市像台精密的机器,而居民只是其中的齿轮。
我入住的“中央客栈”比乡村那家豪华得多,但同样弥漫着那种诡异的“完美感”,房间里的家具棱角分明,床单的每个褶皱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连茶杯把手都朝着同一个角度。
入夜后,我悄悄溜出客栈,前往老人说的“废墟”。
静默城西北角确实有片被围墙圈起的区域,入口的铁栅栏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但锁已经锈坏了。
废墟内部比想象中广阔,是座被遗弃的旧城区。
建筑大多坍塌,但仍有几座结构完好,月光下,我看到中央广场的喷泉还在运作,水流无声地涌出,落入布满青苔的池中。
“你来了。”
老人从一根断裂的石柱后现身,怀里仍抱着那个包裹。
他带我穿过几条残破的街道,来到一座半塌的图书馆前。
令人惊讶的是,馆内竟有微弱的烛光。
图书馆内部比外观保存得好,虽然书架大多倒塌,但中央区域被清理出来,摆着几张桌椅,三个衣着破旧的人围坐在烛光旁,看到我们进来,他们同时抬头。
那是我进入淤国后第一次看到人类脸上生动的表情。
“又一位脱离者?”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问。
老人摇头:“外乡人,但眼睛还没被蒙住。”
他示意我坐下,然后郑重地打开那个破布包裹。
里面是几本手抄本和一堆零散的纸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淤国的真相。”
老人抚摸着那些纸张:“我们叫它'吞噬纪事'。”
眼镜女子给我倒了杯茶。
是真正的茶,有香气和温度。
我接过茶杯,听他们轮流讲述这个活死人国度的秘密。
“三百年前,淤国是个正常国家。”
老人翻开一本手抄本,上面有幅褪色的地图:“直到第一头吞噬兽出现。”
据记载,最初的吞噬兽是种无形无相的存在,以人类的创造力和情感为食,它最早出现在艺术圈,画家们突然失去灵感,音乐家记不住旋律,诗人写不出诗句,接着蔓延到学术界,学者们的研究陷入停滞,最后吞噬整个社会,人们失去进取心,满足于最基础的生活。
现在的淤国,像个文明泥潭,吞噬一切,分解一切,无论内外界所有的文明浪花一旦进入这里,最终都会被吞噬无形。
“但它不是怪物。”
年轻女子插话道:“至少不完全是。”
她与我解释道,吞噬兽其实是淤国集体意识的产物。
三百年前,淤国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内战,人们厌倦了变革与动荡,潜意识里渴望永恒的平静,这种集体愿望不知怎么具象化成吞噬兽,开始吞噬一切可能导致变化的事物:新思想、艺术创作、技术创新,甚至激烈的情感。
“现在它无处不在。”
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说:“像空气,像水,浸润每寸土地。”
“那为什么叫它'兽'?”我好奇问他。
老人从包裹最底层取出一张发黄的羊皮纸,上面画着个模糊的轮廓。
像雾,又像某种软体动物,周围漂浮着无数光点。
“这是唯一留存下来的吞噬兽画像。那些光点是它吞噬的东西。思想、记忆、梦想...”
我仔细观察那幅画,突然意识到那些“光点”中有些是微小的人形,似乎正在被消化吸收。
“最可怕的是,”眼镜女子声音颤抖道:“它现在不需要主动吞噬了,而是我们...我们主动喂养它。”
现在的淤国人已经将“不思考”“不创新”内化为本能,学校只教授最基本的读写算;工厂永远生产同样的产品;艺术仅限于复制古早的模板,整个社会如同一潭死水,而吞噬兽就栖息在这潭死水中,享受着自动涌来的“养分”。
“那你们呢?”我看着这群躲在废墟中的人。
“我们是残渣。”
秃顶男子苦笑:“无法被完全消化的残渣。”
他们自称“清醒者”,是淤国极少数还保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有些天生对吞噬兽的影响有抗性,有些则是后天觉醒,他们藏身废墟,偷偷记录历史,保存那些尚未被完全吞噬的知识。
“那为什么要冒险告诉我这些?”
老人直视我的眼睛:“因为你是外乡人,吞噬兽对外来事物的消化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有机会做些什么。”
“比如?”
“找到它的核心。”
眼镜女子突然激动起来:“每头吞噬兽都有个核心,是它最初形成的地方,摧毁核心,就能杀死它!”
“如果它真如你们所说是一种集体意识,又怎么会有物理核心?”
老人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有一粒发光的蓝色晶体:“这是'思想结晶',清醒者死后才能提取,我们收集了七粒,可以指引你找到核心。”
我接过玻璃瓶,蓝光在掌心投下奇异的光斑:“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去?”
“我们试过。”
秃顶男子掀起衣襟,露出腹部可怕的伤疤:“靠近核心会引发吞噬兽的剧烈反抗。它会让整个静默城的人围攻你。”
“但外乡人不同。”
老人说道:“吞噬兽消化你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有机会接近核心。”
我转动玻璃瓶,蓝光在废墟的黑暗中划出转瞬即逝的轨迹。
这个国家的悲剧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人们为了逃避动荡而选择停滞,最终被自己创造的怪物吞噬。
“核心在哪里?”
“王宫地下。”
眼镜女子压低声音道:“据说第一代淤王发现了吞噬兽的秘密,建造了特殊的容器囚禁它。但随着时间推移,囚禁者变成了供奉者...”
离开废墟时,老人塞给我一张纸条:“吞噬兽最怕的是未被污染的新思想,如果你要对抗它,就用这个。”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静默城东区纸鸢巷13号。
回到客栈,我彻夜难眠。
窗外,静默城的月光惨白如骨,照在那些完美到诡异的建筑上,到凌晨时分,一阵奇怪的嗡鸣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吞咽声,又像是千万本书同时被撕碎的声响。
第二天一早,我前往纸鸢巷13号。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招牌上画着只褪色的纸鸢,店内堆满各种纸张和文具,柜台后坐着个佝偻的老妇人。
“要什么?”她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拿出老人给的纸条。
老妇人瞥了一眼,突然挺直腰板,眼神锐利起来:“跟我来。”
她带我穿过堆满杂物的过道,来到后院一间上锁的小屋。
开门后,我惊讶地发现里面是间设备齐全的印刷作坊,四台手动印刷机,几大桶油墨,还有成堆的纸张。
“清醒者的秘密基地。”
老妇人骄傲地说道:“我们在这里印刷抵抗文字。”
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叠传单,上面的内容很简单,讲述吞噬兽的真相,呼吁人们停止“自我吞噬”,传单边缘印着小小的蓝晶图案,与老人给我的玻璃瓶中的一样。
“这些有用吗?”我翻看着传单。
老妇人苦笑:“效果有限。大多数传单被吞噬兽污染,读者会莫名其妙忘记内容。但偶尔...”
她从一个铁盒里取出几封回信:“偶尔会有人清醒过来。”
我告诉了她关于吞噬兽核心的计划。
老妇人沉思片刻,从墙上取下一把古老的钥匙:“王宫侧门的钥匙,三十年前我是那里的女仆。”
“您也是清醒者?”
“我们全家都是。”
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丈夫是第一个发现吞噬兽真相的人,他被王宫守卫抓走,再没回来。”
她帮我准备了装备:几本未被吞噬的禁书,几瓶暂时抵抗吞噬的墨水,还有一把奇特的匕首——刀刃上刻满螺旋纹路。
“思想之刃。”
老妇人对我解释道:“这匕首能伤害无形之物。”
当晚,我带着玻璃瓶和匕首潜入了王宫。
正如老妇人所说,侧门钥匙依然可用,宫内几乎没有守卫,走廊空荡得可怕。
蓝晶的指引带我来到地下入口——一扇刻满螺旋图案的铁门,与城门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门没锁。
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阶梯向下延伸,深入黑暗。
蓝光在黑暗中越发强烈,几乎要灼伤我的手掌。
地下厅堂广阔如广场,中央悬浮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那球体像水滴,又像某种生物的卵,球体内部充满浑浊的雾气,不时闪过模糊的画面:书本被撕碎,乐器被折断,画笔被踩碎...每个画面都伴随着微弱的惨叫。
这就是吞噬兽的核心。
我握紧匕首,向球体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转身,看到十几个王宫守卫堵在门口,他们眼神空洞,动作整齐划一,像被同一根线操控的木偶。
“离开。”
守卫们异口同声道,声音非人般地重叠:“否则被吞噬。”
我亮出思想之刃,他们迟疑了一下。
匕首上的螺旋纹路似乎在干扰控制他们的力量。
趁此机会,我冲向球体,举起匕首——
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啸响彻地下。
球体剧烈震动,浑浊雾气中浮现出无数人脸,都在痛苦地尖叫。
守卫们跪倒在地,捂着头哀嚎。
匕首刺入球体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接着,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从球体爆发出来,我被抛向空中,重重摔在石墙上。
球体表面出现裂缝,浑浊雾气喷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那幅画上的怪物形状,无形无相,却充满恶意。
它向我扑来,我本能地挥动匕首,刀刃划过雾气,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声响。
吞噬兽发出痛苦的嘶吼,退后些许,但很快又扑上来。
缠斗中,我发现每用匕首划开一道伤口,就有光点从它的伤口逸出,应该是那些被吞噬的思想和记忆。
随着光点流失,吞噬兽的形体越来越不稳定。
但它太强大了,我的手臂开始麻木,思维变得迟钝。
它正在吞噬我的意志。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时,地下厅堂的门被撞开,一群人影冲了进来。
是清醒者们!
老人举着火把冲在最前,眼镜女子和秃顶男子手持自制的武器,还有十几个我从没见过的面孔。
他们高喊着毫无意义的战吼,却奇迹般地分散了吞噬兽的注意力。
“快!”
老人把火把扔向我:“用这个!”
我接住火把,猛地插进球体裂缝。
吞噬兽发出最后的惨叫,球体彻底爆裂,浑浊雾气如飓风般席卷整个地下空间,然后突然消散。
然后是静默。
接着,远处传来钟声,是静默城的大钟,三百年来第一次响起。
地面微微震动,像是某个巨大的存在正在崩塌。
清醒者们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回到地面时,王宫已经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