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井水
另一卷是第三代国王无惭的日记:“...今日处决了十二个发现树林真相的学者...必须维持祖辈的谎言,否则王权将崩...”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前任国王无愠,刚刚被毒杀的那位国王的私人笔记:“...将军们要求增加军费,威胁要公开真相...我可能活不长了...”
我将这些震撼性的文献塞进怀中,突然注意到青铜匣子底部有个不明显的凸起。
按下后,匣子发出咔哒轻响,底部暗格弹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上面刻着“记忆”二字。
“记忆?”
我喃喃自语,想起小钉曾提到过王宫花园有口被封的“记忆之井”。
密室里没有其他出口,但青铜匣子的位置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正好位于房间正中央,下方石板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
我用力推开匣子,果然发现石板边缘有细微的缝隙。
石板比想象中轻,掀开后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垂直通道,壁上嵌着生锈的铁梯。
这显然是条紧急逃生通道,可能直通王宫地下。
我深吸一口气,攀着铁梯缓缓下降,通道深不可测,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相伴。
大约下降了三十米,铁梯突然到了尽头,脚下传来水声。
我跳下去时,冰冷的液体瞬间没到腰部。
这里似乎是条地下暗河,水流湍急但不算深。
我逆流而上,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前行,直到看见前方隐约的亮光。
亮光来自一个天然洞穴,顶部裂缝透入月光,洞穴中央是口古井,井沿刻满符文,井口被铁栅栏封住。
栅栏上挂着块铜牌:“记忆之井,照见真实”。
铜钥匙正好能打开栅栏锁,井水异常清澈,月光直射井底,形成奇异的光柱。
我俯身看向水面,刹那间,井水如镜面般映出的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一幅血腥场景——
几十年前的树林村,夜色中被火把照亮,一队士兵正在屠杀村民,他们穿着西岚国军服,却说着纯正的无心国方言。
带队军官摘下西岚头盔,赫然是年轻时的屠厉,他冷笑着下令:“不留活口,尸体摆成反抗姿态。”
场景变换,变成朝堂之上。
年轻的无愠国王,他当时还是王子,愤怒地质问父王为何屠杀本国村民。
老国王无惭冷酷地回答道:“仇恨是国家粘合剂,这些贱民的死,将换来百年王权稳固。”
水面再次变化,浮现出无愠国王被毒杀的场景。
他在书房喝下将军们敬的“庆功酒”,抽搐着倒下时,铁颚将军踩住他的手:“老东西,敢削减军费?下辈子吧!”
我猛地抬头,心跳如雷。
这口井能照见历史真相!难怪要被封存。
“宁先生?”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洞穴入口传来。
小钉举着油灯,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我跟着屠厉发现你被关,就猜你会来这里...”
“这口井,”我声音嘶哑道:“你们国民知道它的能力吗?”
小钉摇头:“只有王族和少数高层知道,父亲说这是'最危险的秘密'。”
他胆怯地看了眼井水:“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无心国建立在谎言之上。”我拉起袖子:“你也该看看。”
小钉颤抖着俯身看向井水,随即发出一声呜咽。
他看到的是父亲被毒杀的全过程,包括将军们如何伪造遗诏,宣称老国王临终前要求“血洗西岚”。
“我们该怎么办?”
少年泪流满面地问我。
我看向流动的暗河,一个大胆的想法成形:“这水流向哪里?”
“城东供水系统...”
小钉突然明白了我的意图,瞪大眼睛:“但井水一旦混入供水,全城人都会...”
“都会看到真相。”
我捡起块石头,用力砸向井沿。
古老的石料开裂,井水开始渗入地下河。
“帮个忙,把裂缝砸大些。”
小钉犹豫片刻,突然发狠似的用油灯底座猛击井壁,裂缝扩大,井水汩汩流入暗河,将携带着真相流向整个城市。
我们沿着暗河另一条支流离开,出口竟是城郊一处废弃磨坊。
黎明将至,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现在呢?”
小钉擦着脸上的水道痕迹问。
我望向开始苏醒的城市:“等。等真相像瘟疫一样蔓延。”
回城的路上,我们刻意绕道贫民区,清晨的街道上已有人活动,但气氛明显不同。
人们神色恍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一个卖早餐的妇人突然打翻了汤锅,尖叫道:“那不是西岚人干的!”
“开始了。”我低声道。
正午时分,怒焰城陷入诡异的混乱,仇恨纪念馆前聚集了愤怒的人群,他们砸开展柜,撕毁展品;雪恨书院的学生们罢课抗议,高喊“我们不要学谎言”;最震撼的是军部外,一队士兵放下武器,拒绝执行增兵边境的命令。
当然,也有顽固派。
铁颚将军带着亲信骑兵在街上横冲直撞,高呼“邻国间谍投毒”;屠厉则指挥秘密警察抓捕任何传播“井水幻象”的人;更多的市民则陷入迷茫,他们毕生信仰的仇恨突然失去了根基。
我和小钉混在人群中,目睹这座仇恨之都开始动摇。
突然,王宫方向传来钟声。
那不是日常报时,而是紧急召集的警钟。
“出事了!”小钉脸色煞白:“无咎哥哥...”
我们冲向王宫,发现广场上已聚集了上千民众。
王宫阳台前,无咎国王被铁颚将军用刀抵着后背,面色惨白地向人群喊话:
“国民们……不要相信水中幻象……那是西岚国的巫术……他,他们毒害了我们的水源,要瓦解我们的斗志……”
“他在撒谎!”小钉想冲上前,被我一把拉住。
铁颚继续通过国王之口宣布:“根据紧急状态法,所有传播幻象者将被视为叛国贼!军队已控制全城水源,即将揪出幕后黑手——”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广场西侧突然爆发骚动。
一群市民押着个戴铜面具的人走来,是屠厉!他的面具被扯掉,露出布满疤痕的脸。
“他承认了!”
一个工匠打扮的男人高举着屠厉的佩剑:“看这剑柄上的纹章!和井水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三十年前就是他带队屠杀树林村!”
人群如沸水般炸开。
铁颚见状,一把推开国王,拔剑高呼:“亲卫队!镇压叛乱!”
混战爆发了。
支持将军的士兵与倒戈的军队厮杀,市民们则四处破坏仇恨象征物。
我趁乱拉着小钉绕到王宫侧门,用之前偷来的通行证溜了进去。
宫内一片混乱,侍女和文官们惊慌逃窜,我们直奔铁心厅,发现无咎国王瘫坐在王座上,王冠歪斜,眼神空洞。
“无咎哥哥!”小钉冲上前:“你必须站出来!井水展示的是真相!”
“我知道...”年轻的国王苦笑:“父亲临终前告诉了我一切。但我们能怎么办?仇恨是这个国家的根基...”
“不,”我打断他:“仇恨是这个国家统治者的工具,普通民众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窗外传来喊杀声和建筑倒塌的轰鸣。无咎国王突然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跟我来。”
他带我们来到王宫地下的秘密档案室,从暗格中取出一卷镶金边的诏书。
这是无愠国王真正的遗诏,上面明确要求停止与邻国的敌对状态,削减军费用于民生。
“父亲早就想改变,但将军们...”
无咎的手在发抖:“现在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公布它。”
我指着窗外:“趁乱公布真相,站在民众的一边。”
无咎国王深吸一口气,突然扯下王冠:“我不配戴这个沾满鲜血的东西。”
他拿起遗诏:“但我可以做最后一件事。”
我们回到广场时,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铁颚将军的亲卫队控制了高台,正在射杀反抗的士兵和市民。
而无咎国王,现在该叫无咎了,爬上广场中央的喷泉雕像,高举那份遗诏。
“无心国的国民!”
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奇迹般地传开:“我父亲真正的遗言在此!”
混战中的众人一时愣住。
铁颚在远处怒吼:“那是假的!杀了他!”
但大部分士兵犹豫了。
无咎大声宣读遗诏内容,包括对榆林真相的忏悔和对和平的呼吁,当他念到“仇恨是我们自找的枷锁”时,奇迹发生了。
喷泉的水突然变成了记忆之井的清水,在阳光下闪烁出奇异的光彩。
人们纷纷捧水而饮,随即跪地痛哭或愤怒咆哮,铁颚的亲卫队开始溃散,连他的副官都放下了武器。
“不!”
铁颚歇斯底里地挥剑:“没有仇恨,无心国算什么?”
“一个正常的国家。”
我走上前:“一个不必靠虚构敌人来维持的国家。”
铁颚狞笑着举剑向我劈来,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喉咙。
射箭的是小钉,用的是屠厉那把刻着纹章的弓。
“为了父亲。”少年泪流满面地说道。
铁颚倒下后,剩余的抵抗迅速瓦解,傍晚时分,无咎在广场上召开了临时国民会议,记忆之井的水被引入城市各处喷泉,所有人都能看到无心国真实的历史。
“我们浪费了三十年生命在虚构的仇恨上。”
一位失去双腿的老兵痛哭道:“我儿子死在边境冲突里,就因为那些该死的谎言!”
商人们开始计算仇恨产业带来的利润与战争造成的损失孰轻孰重;农夫们抱怨为军费缴纳的重税;连雪恨书院的教师都开始反思教育内容。
当然,改变不会一蹴而就。深夜的街头仍能听到“我们要报仇”的醉汉咆哮;城北军营里,部分军官密谋发动新的政变;屠厉虽然被囚,但他的秘密警察网络仍在活动。
“这只是开始。”
我在临时政府会议上说:“仇恨就像成瘾的药物,戒断会有反复。”
无咎对我点点头:“但至少我们有了方向。”
他看向小钉:“弟弟,你愿意帮我重建这个国家吗?”
小钉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重重点头。
会后,我独自来到记忆之井的源头。
月光下,井水依然清澈见底,但现在映出的是各种可能的未来:无心国可能成为和平的商业国度,也可能再次陷入仇恨循环;无咎和小钉可能成为开明领袖,也可能被暗杀在街头。
我掬起一捧水喝下,尝到了苦涩与希望交织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无咎和小钉来送我,两人都穿着朴素的平民服装,不再有任何王室徽记。
“谢谢你,宁先生。”
无咎紧紧握住我的手:“你让我们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小钉递给我一个小布袋:“家乡的石头,带着它,你会记得无心国。”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块普通的鹅卵石,但每块上都刻着一个字,合起来是“仇恨止于真相”。
离开怒焰城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城墙上的骷髅装饰已被摘下,几个工人正在粉刷新的标语,第一个“和”字刚刚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