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新生
永眠殿竣工后的第三周,我受邀留居桑国,名义上是“指导后续维护”,实则是新桑王改革的核心智囊。
这段时间,我走遍了桑国的大小城镇,试图理解这个为死而活的民族。
清晨的桑都街头,雾气弥漫。
我站在“寿衣街”的入口,看着商贩们摆出各式各样的丧葬用品:
从绣着冥界地图的裹尸布,到能“在阴间增值”的纸元宝,购买者神情严肃,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这套'冥官服'怎么卖?”
我指着一件绣有虚幻官衔的华丽寿衣问道。
店主是位眼神疲惫的中年男子:“三百冥币。”
见我疑惑,他解释道:“这是专为冥界交易设计的货币,一比一兑换桑币。”
他压低声音道:“上周冥使透露,冥界最近通货膨胀,所以涨价了。”
我付钱买下那套荒唐的寿衣,继续前行。
转过街角,一座“冥界职业介绍所”映入眼帘。
透过玻璃窗,可见里面挤满了人,正在咨询死后“就业前景”。
“根据您生前的职业和墓葬规格,您有资格申请冥界基层官吏。”
一位“职业规划师”正向白发老者讲解道:“如果加购'冥政殿陪葬套餐',可直接获得判官候选资格...”
我忍不住推门而入:“打扰下,冥界职位有工资吗?”
满屋人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我。
规划师清了清嗓子:“冥界不用世俗货币,职位本身就是荣耀。”
“那工作时间呢?福利待遇?”
“冥界永恒,何来工作时间?”
老者鄙夷地看着我:“能为冥王效力是无上光荣,还要什么福利?”
离开介绍所,我注意到街对面有家不起眼的小面馆。
与周围华丽的丧葬店铺相比,它朴素得格格不入。
店内只有三张桌子,却坐满了人,都是些衣衫褴褛的劳工,正埋头吃着清汤寡面。
“生意不错啊。”
我在柜台前对老板说。
老板是个独臂老人,正用仅剩的手擀面条:“凑合吧。这些人都是连夜赶制寿衣的工人,天亮了才能吃口热食。”
我点了碗面,趁机与一位年轻工人攀谈。
他叫阿芦,二十出头却已满脸沧桑,手指上全是针眼。
“你一天缝几件寿衣?”我问他道。
“十二件。”
阿芦狼吞虎咽地吃着面:“从卯时到子时,中间只有两刻钟吃饭。”
“工钱够活吗?”
阿芦苦笑:“大半要存起来买自己的寿衣。我这样的,最便宜的'丙等寿衣'要攒三年。”
他指着远处一座豪华建筑:“看那'永生银行'吗?我们存钱不是为了养老,是为了死后能在冥界银行开户。”
“那没想过...活得轻松点吗?”
阿芦的表情突然变得恐惧:“轻点声!被听见要减冥分的!”
他匆匆吃完面,起身离去:“今天还得赶制祭司大人的'冥官服',迟到要扣冥币的...”
午后,我来到桑国最大的“冥思书院”。
这里本该是传授知识的场所,课程表却全是《葬经》解读、冥界礼仪、阴间法律等荒谬内容,图书馆的藏书也以各类丧葬文献为主,仅有的一些史书和文学作品都被锁在“禁书区”。
“想看禁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学究眯起眼睛:“要有大祭司的特批手谕。”
我亮出新桑王的玉牌。
老学究不情愿地带我进入地下室,那里堆满了积灰的典籍。
翻阅中,我偶然发现一本《桑国古史辑录》,记载着令人震惊的内容:
“...大旱三年,民不聊生,王乃命祭司作'冥界说',言死后世界丰饶,劝民安心赴死...”
另一段更直白:
“...所谓冥使,实乃祭司假扮,夜半着白衣行于街巷,称传冥王旨意,民皆信之...”
我正在抄录这些关键段落,突然听到地下室外传来争吵声。
我悄悄探头,见大祭司正厉声质问老学究:“谁进了禁书区?”
“是...是新桑王特许的...”
老学究抖如筛糠。
大祭司脸色阴鸷:“查清他看了什么书。”
我悄然从后门溜走,但心知已经打草惊蛇。
当晚,新桑王在密室召见我。烛光下,他面色凝重:“大祭司起疑了。你查到什么?”
我展示抄录的段落:“桑国的死亡崇拜是人为制造的。所谓冥界,最初只是安抚灾民的说辞,后来被先王利用,演变成控制民众的工具。”
新桑王并不惊讶:“我早有所怀疑。但证据还不够。”
他指向窗外:“看到那些日夜劳作的民众了吗?他们不是天生就迷恋死亡,而是活着太痛苦,只能寄希望于死后。”
“所以改革要从改善民生开始?”
“不止。”
新桑王展开一幅地图:“桑国三面环山,交通闭塞,民众思想僵化,要改变,必须先打开国门。”
一个计划逐渐成形。
次日,我向新桑王提交了《生之庆典方案》:邀请周边国家来桑国举办文化交流活动,展示不同的生活方式,美食、音乐、体育竞技、艺术展览...所有与“死亡”无关的纯粹快乐。
“太激进了。”
新桑王皱眉道:“大祭司会发动全体祭司反对。”
“所以需要包装。”
我指着方案上的字样:“我们可以称之为'冥界入世庆典',谎称是向民众展示冥界允许的娱乐活动。”
新桑王若有所思:“有道理。桑国人畏惧冥罚胜过王法,如果能证明这些活动'符合冥规'...”
筹备工作秘密展开。
我亲自前往邻国游说,以桑国特有的黑曜石和冥界文化研究为交换,邀请他们派代表团参加。
出乎意料,各国反应热烈。桑国长久以来的封闭神秘,反而激起了外界的好奇。
一个月后,“首届冥界入世庆典”的告示贴满桑国大街小巷。
公告巧妙地写道:“大祭司获冥使托梦,特许展示冥界娱乐,以慰生者辛劳。”
落款盖着王室和大祭司的双重印章。后者是新桑王巧妙伪造的。
庆典前夜,大祭司突然造访我的住所。
他黑袍上的骷髅刺绣在烛光下格外阴森,人牙项链随着步伐轻轻碰撞。
“外乡人,”他声音嘶哑道:“你以为能瞒天过海?”
我保持镇定:“大祭司何出此言?”
“那个所谓的庆典。”
他冷笑道:“冥界从无'娱乐'之说,你这是要颠覆桑国根基。”
我给他倒了杯茶:“大祭司见过真正的冥界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怒了他:“放肆!冥界岂是凡人能见?”
“那您怎么确定冥界没有娱乐?”
我反问:“或许冥使们忘了告诉您,冥王最近修改了法规?”
大祭司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趁机加码:“新桑王确实收到了冥使新指示,您若不信,明日庆典上自会见证。”
送走将信将疑的大祭司,我立刻进宫见新桑王。
他正在试穿为庆典准备的礼服,一反桑国传统的黑色,选用了象征生命的靛蓝色。
“大祭司起疑了。”
我汇报道:“明天可能会有冲突。”
新桑王冷笑:“我准备好了王宫卫队。”
他转向镜子:“多少年了,桑国君主第一次不穿丧服出席正式场合。”
庆典当天,桑都中央广场焕然一新。
按照我的设计,所有与死亡相关的装饰都被暂时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各国带来的彩色旗帜和鲜花。
主舞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太阳模型,这在桑国文化中长期被冥界月亮符号压制。
第一批桑国国民畏畏缩缩地进入会场,不少人还穿着寿衣“以防不测”,他们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随时准备为“亵渎行为”道歉。
然而邻国乐团的开场演奏彻底震撼了他们。
欢快的民间乐曲响彻广场时,许多桑国人下意识捂住耳朵。
他们习惯了哀乐和挽歌,从未听过如此活泼的旋律。
一个小女孩突然挣脱母亲的手,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她母亲惊慌地想阻止,却被身旁的农妇拉住:
“让孩子跳吧...冥使不是说今天特许吗?”
美食区更是引发轰动。
邻国厨师现场制作各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与桑国单调的“延寿餐”形成鲜明对比,起初没人敢尝试,直到新桑王亲自品尝了一块蜂蜜糕点,民众才小心翼翼地跟进。
阿芦,那个我见过的年轻寿衣工人咬下一口邻国的肉馅饼后,突然泪流满面: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体育竞技区聚集了大量年轻人。
桑国传统只有“冥界军事训练”,而这里的射箭、摔跤、赛跑等活动纯粹为了乐趣,一群桑国男孩红着脸尝试了藤球比赛,笑声传遍半个广场。
最受欢迎的是艺术展区。
邻国画家演示写生技巧时,围观民众发出阵阵惊叹,他们从小只见过冥界主题的宗教画,从未见过描绘鲜活生命的作品。
一位桑国老工匠颤抖着抚摸一幅风景画: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颜色'吗?”
当然,保守派的干扰从未停止。
一队祭司举着“亵渎冥规”的牌子在会场边缘抗议;有人散布谣言说参与者的“冥界积分”会被扣减;甚至有几个极端分子试图泼洒“冥水”破坏画作。
但绝大多数民众已经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快乐中,对这些威胁充耳不闻。
下午的高潮是联合音乐会。
邻国音乐家与桑国传统乐手同台演出,将哀伤的冥曲改编成欢快的调子,当著名的桑国挽歌《冥河泪》被唱成轻快的船歌时,大祭司终于忍无可忍,带着一群黑袍祭司冲上舞台。
“停下!这是亵渎!”他声嘶力竭道:“冥王会降下惩罚!”
人群骚动起来,恐惧再次浮现在许多面孔上。
关键时刻,新桑王走上舞台,举起一块刻有冥使图腾的玉牌。
这是他精心准备的道具。
“大祭司,”他声音洪亮道:“你是在质疑冥使的旨意吗?这块通冥玉牌今晨刚收到新神谕:冥王特许今日欢乐,以奖赏桑国人的虔诚。”
大祭司脸色惨白。
他认出那玉牌是历代大祭司传承的信物,现在看来,实际上已经被新桑王秘密调换。
在民众的注视下,他进退两难,最终只能低头退下。
日落时分,庆典结束,人群依依不舍地离开,许多人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是被唤醒的生命热情。
阿芦追上我,手里紧攥着体育竞技赢来的彩带:
“宁先生,明天...还能这样吗?”
“当然。”
我拍拍他的肩:“这只是一个开始。”
当晚,新桑王颁布了一系列改革法令:缩减工时,建立学校,开放边境贸易,最重要的是取消“冥币”税收,改为正常的货币体系。
公告末尾写道:“生时安乐,死后无忧,此乃冥界新规。”
大祭司的府邸整夜亮着灯,据密探回报,他召集了核心祭司密谋对策。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二天清晨,大祭司被人发现“安详归冥”在卧室里,身边放着半杯没喝完的茶。
新桑王亲自检查后宣布:“大祭司年事已高,又为庆典操劳过度。”
他下令举行隆重葬礼,同时任命了一位年轻改革派接任。
随着改革推进,桑国的变化肉眼可见:街上穿彩色衣服的人多了,商铺开始出售非丧葬商品,甚至出现了第一家专门做生日蛋糕的糕点铺。
最令人振奋的是“冥思书院”的改革,禁书区开放了,新增了农学、医学和文学艺术课程。
一个月后,我准备离开桑国。
临行前夜,新桑王在花园设宴饯行。没有繁琐的冥界礼仪,只有简单的美食和真诚的交谈。
“知道吗?”
新桑王欣然举杯:“那个寿衣工人阿芦,上周辞了职,去邻国学厨艺了。”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变革的意义。”
“但阻力依然很大。”
他叹了口气:“许多贵族暗中抵制,还有民众偷偷准备传统丧葬...毕竟三百年的观念,不可能一朝改变。”
“没关系。”
我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桑都:“只要让人们尝到生的滋味,他们就再难回到只为死而活的日子。”
第二天清晨,我乘坐的马车穿过桑都街道。
路过中央广场时,我看到一群孩子在新设的秋千上玩耍,笑声清脆如铃,他们的衣服五颜六色,像一群挣脱牢笼的彩蝶。
马车驶出城门时,守城士兵没有按惯例说“愿冥界保佑你”,而是笑着挥手告别“一路顺风!”
我知道,这个曾经为死而生的国度,终于开始学习如何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