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别墅
受邀参加齐家别墅落成典礼时,我就该意识到绮罗国的建筑审美有多病态。
齐家是玉京城新晋的富豪,按理说应该极尽奢华,可那座所谓的“豪宅”活像从《绮罗建筑美学法典》里直接拓印下来的——对称的白色立面,黄金比例的门窗,连花园灌木都被修剪成完全相同的球形。
最可笑的是喷泉,水流不是自然下落,而是被强迫沿着精确计算的螺旋轨迹流动,活像被关在玻璃迷宫里的蛇。
“宁先生觉得如何?”
齐老爷得意地向我展示他的新居:“完全符合甲等建筑标准!”
“很...规范。”
我强忍不适,指向二楼那个突兀的小阳台:“为什么那里要设计成内凹弧形?”
“哦,那是为了补偿东南角窗户的黄金分割点。”
他兴奋地解释道:“建筑师计算了三天三夜才确定弧度!”
我点点头,心想这弧度除了让阳台变得毫无用处外,唯一功能就是满足某种病态的数学癖好。
宴会中途,我溜达到后花园透气。
月光下,一个年轻人正偷偷摸摸地在素描本上涂鸦。
见我走近,他慌忙合上本子,但已经晚了。
我瞥见那上面画着一栋完全违背法典的奇幻建筑,像是从童话里跑出来的。
“你是建筑师?”我压低声音问道。
他紧张地摇头:“只是...爱好。我是齐家的园艺师杜若,负责修剪那些该死的球状灌木。”
我接过他偷偷递来的素描本,一页页翻过去,每张都让我心跳加速:会旋转的塔楼,悬浮的花园,甚至有一栋完全由玻璃和水构成的“冰宫”,阳光能在里面折射出彩虹。
“为什么不做真正的建筑师?”
这位叫杜若的年轻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左胸:“丙等美学执照,只能做园艺师。”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伤疤:“上次在建筑大赛提交非标准设计,被罚在矫正营待了三个月。”
离开齐家时,我口袋里多了一张皱巴巴的草图,上面是杜若梦想中的“树屋别墅”,那别墅并不是建在树上,而是让树木从房屋中自然生长穿行,非常奇特。
三天后,我在贫民区一间漏雨的阁楼里找到了杜若。
他正就着煤油灯画新草图,身边堆满了被主流拒绝的设计。
“有兴趣开家公司吗?”
我开门见山道:“专门设计《法典》之外的别墅。”
杜若的铅笔掉在地上:“您...开玩笑吧?”
“我从不在美学上开玩笑。”
我展开一份计划书:“公司叫'幻筑',你是首席设计师。”
杜若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但《法典》上说……”
“我们不接需要审批的项目。”
我指向计划书最后一页:“只做私人别墅,业主自愿承担'非标准风险'。”
一个月后,“幻筑设计”在玉京城边缘一栋旧仓库挂牌成立。
我挖来了七位像杜若一样的“问题设计师”,有因为设计不对称喷泉被吊销执照的水景师;有坚持在屋顶种真草而被斥为"原始人"的生态建筑师;甚至还有位前宫廷画师,因在壁画中加入“不合比例”的幻想元素被赶出皇宫。
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我在地板中央倒了一桶彩色积木。
“忘记《法典》。”
我踢开脚边一本被翻烂的《绮罗建筑美学法典》:“今天开始,我们设计的每栋别墅都要讲一个故事。”
设计师们面面相觑。
“故事?”杜若小心翼翼地问。
“比如,”我拿起几块积木搭了个歪歪扭扭的塔楼:“一个被诅咒的王子,住在有缺陷斜角的城堡里,每天夕阳时分,影子会变成完整的形状。”
积木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设计师们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水景师池雨第一个响应:“我可以设计个'泪珠别墅'!所有水流都向上汇聚到池塘的玻璃泪滴中...”
“雾中花园!”
生态建筑师绿芜激动地拍桌:“早晨雾气从河流升起,到中午形成云朵悬浮在花园...”
讨论越来越热烈,到午餐时间,会议室的墙上已经贴满了疯狂的想法,前宫廷画师云崖甚至当场画了幅“神鸟别墅”的草图,建筑整体像只展翅的凤凰,每片“羽毛”都是个小阳台,随太阳的运动散发着不同的色彩。
我们筛选出五个最具潜力的概念,开始制作模型。
没有预算限制,没有规范约束,唯一的要求是:每个设计都必须有完整的故事背景,能让客户一眼就产生共鸣。
杜若领衔的“金玉殿堂”最先完工。
表面华丽而不失精致,每个细节都暗藏玄机,门把手是衔着金币的龙,楼梯扶手上镶嵌着寓言故事浮雕,最震撼的是地下金库被设计成“饕餮之洞”,越往里走空间越大,最后变成的空旷的广场。
“故事是什么?”
我抚摸着龙形把手问道。
杜若眼睛发亮:“一个富翁不断积累财富,永远填不满心中的欲望,别墅的外观是理性的,越往里走越疯狂,就像财富对人性的影响。”
池雨的“水晶冰宫”更令人惊叹,整个模型用特殊玻璃装饰,内部有微型水循环系统,温度降低时会在表面凝结冰花;温度升高则形成雾气,在特定角度折射出极光效果。
“冰雪女王的夏日行宫。”
池雨解释道:“她不愿承认冬天会结束,所以用魔法将最后一场雪冻在宫殿里。”
每个模型完工后,我们都会举行小型故事会。
设计师们轮流扮演未来客户,其他人则推销设计理念。
云崖的“神鸟乐园”最受欢迎:别墅主体像鸟巢,附带的高塔则是“观羽台”,住户可以在此放飞特制的机械鸟,它们会在夕阳下组成变幻的图案。
“这讲的是自由。”
云崖抚摸着机械鸟模型:“肉体可以被禁锢,但想象力和对美的追求永远能飞翔。”
绿芜的“云雾仙苑”则主打隐士哲学,建筑半隐在人工雾中,植被从室内延伸到室外,书房藏在瀑布后面,卧室则悬浮在树冠间。
“当世界太喧嚣,就为自己造个仙境。”绿芜轻声念着她写的宣传语。
三个月后,我们带着这些模型参加了玉京房产博览会,其他参展商的展台整齐划一,模型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幻筑”的展台活像从奇幻小说里搬来的:水晶冰宫在灯光下变换色彩,神鸟乐园的机械鸟绕场飞翔,金玉殿堂的黄金迷宫让参观者流连忘返,缤纷果园似乎散发着果味的香甜,海底王宫散发着神秘又奇幻的色彩。
起初,观众只是好奇地围观,直到一位年轻子爵在“云雾仙苑”前驻足良久,突然问:“这能真的建出来吗?”
“当然。”
绿芜自信地回答道:“而且每栋都会根据业主特点调整,您的版本可以加入更多兰花,您夫人不是最爱兰吗?”
子爵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因为好设计应该了解主人。”
我上前解释道:“就像好故事要了解读者。”
当天下午,子爵就签下了第一单。
消息传开后,我们的展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年轻贵族们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法典别墅”,纷纷被这些有故事的设计吸引。
最受欢迎的当属杜若最新完成的“幻梦之境”,这座别墅外观随光线变化而改变形态,白天是古典城堡,傍晚变成哥特尖塔,深夜则化为现代立方体。
“它讲的是人性的多面性。”
杜若对一群着迷的观众解释道:“每个人在不同时刻都是不同的自己,为什么住宅不能反映这点?”
展会第三天,麻烦来了。
一群银制服的美学裁判官突然闯入,为首的正是那位裁判长秘书。
“这些设计违反《建筑美学法典》第372条!”
他指着我们的模型不满道:“建筑形态必须符合标准几何学!”
我早有准备,取出厚厚一叠文件:“私人住宅豁免条款第15项:'业主自愿承担非标准风险的可酌情放宽限制'。每位客户都签署了豁免声明。”
秘书脸色铁青,转向最夸张的“神鸟乐园”:“这算什么?鸟窝?”
“这是自由的象征。”
云崖平静地解释道:“《法典》并未禁止象征主义。”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秘书恼羞成怒,命令随从记录每个模型的“违规点”,但就连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些设计在技术上无可挑剔,只是美学上离经叛道罢了。
展会结束时,“幻筑”收获了二十七份订单,是其他参展商的总和。
庆功宴上,设计师们喝得东倒西歪,杜若红着眼睛向我敬酒:“宁先生,您知道吗?今天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建筑师。”
我举杯回应:“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玉京日报》建筑版头条是“幻筑”的展台照片,标题耸动:《叛逆设计风靡玉京上流社会》。
报道中引用了那位子爵的评价:“我终于有了一栋能代表'我'的房子,而不是一栋代表'标准'的房子。”
不出所料,三天后最高美学裁判所颁布了《私人住宅设计新规》,增加了十二条限制条款。
但讽刺的是,这反而让“幻筑”的订单激增。人们抢在新规执行前签约,就为了拥有一栋“最后的自由之宅”。
我们租下了更大的工作室,招募更多被主流排斥的设计师,每个新人来的第一天,我都会让他们做同一件事:用积木搭建自己童年梦想中的房子。
有人造了糖果屋,有人造了海盗船,甚至有位姑娘搭了个完全倒置的“反叛者之家”。
“这才是设计本该有的样子。”
杜若看着满屋子疯狂的模型,感叹道:“有生命,有故事,有灵魂。”
然而,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
一位客户悄悄告诉我,裁判长在私人沙龙上称“幻筑”,是“美学毒瘤”;有两位设计师突然辞职,据说收到了“不辞职就进矫正营”的威胁;最严重的是建材供应商开始无故违约,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压力。
“他们怕的不仅是我们的设计。”
一次深夜会议上,云崖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怕的是人们开始思考:如果房子可以不同,那其他东西呢?”
确实,“幻筑”的成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绮罗国审美体系的荒谬。
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为什么街道必须笔直、树木必须修剪、甚至连笑容都要标准化时,整个社会的根基就开始松动了。
一个雨夜,我独自在工作室整理模型,突然门被推开,浑身湿透的杜若冲了进来,怀里紧抱着一个牛皮纸包。
“他们明天要来搜查!”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裁判所拿到了搜查令,要查封所有'违规设计资料'!”
我帮他擦干头发,打开了纸包。
是最新设计的“永生温室”别墅图纸,建筑中心是个螺旋状温室,种植着象征永生的植物,整体造型像DNA双螺旋。
“怎么办?”
杜若声音发抖:“这是我们最激进的设计,如果被发现...”
我凝视着图纸,突然笑了:“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偷金苹果的故事。”
杜若愣住了:“什么?”
“赫拉克勒斯需要偷走赫斯珀里得斯看守的金苹果。”
我卷起图纸,不疾不徐道:“但他没有硬闯,而是请阿特拉斯帮忙。”
第二天,当裁判所的搜查队闯入时,“幻筑”工作室一切如常。
他们翻箱倒柜,却只找到符合《法典》的标准设计图。
而那些奇幻模型,则全都“恰好”被客户借去参考了。
搜查队走后,杜若瘫坐在空荡荡的展示厅:“图纸都安全了?”
“在很安全的地方。”
我给他倒了杯酒:“分散藏在二十七位客户的别墅工地里,每位只保管一小部分。”
杜若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担忧起来:“但以后怎么办?他们不会罢休的。”
“那就看客户们了。”
我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夕阳染红了玉京城的尖顶:“当人们尝过自由的滋味后,再想收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晚,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只有一行字:“游戏才刚开始。——K”
我把信纸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放飞。它乘着夜风,飞向远处那些尚未被“规范”的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