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 义兄
玉京城的雨季刚过,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青草味。
我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寻找传闻中那家藏着珍本的旧书吧。
巷子尽头,“忘忧书斋”的木牌已经褪色,窗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在微风中颤抖。
推门时我发现书斋比想象中还小,四壁书架上挤满泛黄的旧书,中央一张长桌上散落着读者留下的茶杯和笔记。
而书斋角落里,一个男人正低头修补一本破旧的《诗经》,修长的手指小心抚平卷边的书页。
“欢迎光临。”
他抬起头,声音像冬日里的一杯温茶:“需要找什么书?”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兄长宁岚坐在那里,同样的狭长凤眼,同样微微下垂的嘴角,甚至连低头时脖颈的弧度都那么相似。
五年前那场海难带走了我唯一的兄长,也带走了宁家最后一丝温情。
“随便看看。”
我强自镇定,假装浏览书架,余光却不住地瞟向那个男人。
他三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但通身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整洁,胸牌上写着“左轻寒,书斋管理员”。
我随手抽了本《庄子》坐下翻阅,注意力却全在左轻寒身上。
他修补书籍的动作极尽细致,偶尔遇到难处理的破损,会不自觉地轻蹙眉头。
宁岚研究棋谱时也常有这个表情。
“您对《齐物论》感兴趣?
左轻寒突然问道,指了指我随手翻开的篇章。
“只是随手翻到。”
我合上书:“你对庄子有研究?”
他微微一笑,眼角泛起细纹:“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颇有意思。”
他指了指我身后书架:“如果您喜欢道家思想,那边有本民国版的《庄子集释》,注释很精彩。”
我取下那本厚重的旧书,扉页上有铅笔写的批注,字迹清瘦有力。
“这是你的笔记?”
左轻寒耳根微红:“闲暇时胡乱写的,让您见笑了。”
可那些批注远比书店常见的老生常谈深刻。
我与他从庄子聊到陶渊明,从唐诗格律谈到宋词意境,不知不觉窗外已暮色四合。
左轻寒的见解不似学院派那般刻板,却有着生活磨砺出的独特通透,偶尔迸发的幽默感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
“该打烊了。”
左轻寒看了看怀表,对我笑道:“与您交谈很愉快。”
“一起吃晚饭吧。”
我脱口而出,真诚地邀请道:“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略显惊讶,摸了摸旧长衫的口袋:“恐怕我得回家...”
“我请客。”
我补充道,有些急切:“就当感谢你的书荐。”
小餐馆灯光昏黄,我们选了最角落的位置。
左轻寒点菜时那种谨慎又不想失礼的神态再次让我想起兄长,他第一次随父亲参加商业晚宴时也是这样。
三杯酒后,左轻寒的话多了起来。
他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辗转各地,最后在这家书斋找到栖身之所。
“书比人可靠。”
他摩挲着酒杯,恍惚看向窗外:“至少它们不会突然消失。”
这句话刺痛了我。
宁岚的游艇失事后,我们连遗体都没找到。
“左先生,”我突然决定坦白:“我不是普通的读者。”
他疑惑地抬头。
“我是宁远,宁氏商会的继承人。”
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很像我去世的兄长。”
左轻寒的筷子停在半空:“那个...跨国的宁氏?”
我点头,从怀中取出家族徽章戒指。
银戒内侧刻着我和兄长的名字,这是宁家继承人的信物。
左轻寒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最后变成一种奇怪的平静:“所以这是某种...贵族游戏?”
“不。”
我转动着戒指:“我想认你为义兄。”
瓷勺掉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引来邻桌侧目。
左轻寒慌忙弯腰去捡,起身时额头冒汗:“宁先生,这个玩笑...”
“不是玩笑。”
我压低声音:“我会给你应得的身份和待遇,只要你愿意接受我这个弟弟。”
左轻寒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你知道我现在住哪儿吗?书斋阁楼,十平米,下雨就漏。”
他摇摇头:“我不适合你们那个世界。”
“宁岚也曾这么说。”
我轻声道:“他最爱混在渔市听老人讲故事,说那里才有真生活。”
听到兄长的名字,左轻寒怔住了。
夜深了,我们却越聊越久,当我讲述宁岚如何为救我差点溺死时,左轻寒的眼眶红了;当他描述自己如何在父亲病榻前彻夜诵读《楚辞》时,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凌晨两点,餐馆老板委婉地赶人,细雨又起,我坚持送左轻寒回书斋。
在滴水的屋檐下,他终于点头:“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不要将我当成他。”
“我保证。”
我伸出小指,像小时候和宁岚拉钩那样。
三天后,左轻寒搬进了玉京城西的“竹幽别院”,这是栋两层的仿古别墅,带个小花园,离闹市不远却足够安静。
我亲自带他参观每个房间,最后在书房停下。
“这些是我收集的藏书,”我抚摸着檀木书架:“现在它们是你的了。”
左轻寒的手指颤抖着划过书脊,停在一本《李商隐诗集》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李商隐?”
“猜的。忧郁又克制,很像你。”
安顿好后,改造计划正式开始。
我请来米兰留学归来的设计师林陌为左轻寒量身定制衣橱,第一次量体时,左轻寒紧张得像待宰的羔羊。
“放松。”
设计师林陌用别针固定布料,不禁赞叹:“您有极好的骨架,只是长期伏案有些驼背。”
我坐在一旁看他们互动,左轻寒的羞涩与林陌的专业形成有趣对比,当后者要求他转身时,他差点同手同脚。
“不用刻意挺直。”
我忍不住提醒道:“保持你读书时那种自然的姿态就好。”
一周后,第一批成衣送达。
左轻寒换上深青色立领长衫时,连林陌都忍不住赞叹:“天生的衣架子。”
确实,合身的剪裁凸显了他修长的身形,优质面料让整个人都焕发出内敛的光彩。
礼仪课程由前宫廷女官苏夫人负责。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见左轻寒就眯起眼睛:“这孩子骨子里有贵气,只是被生活磨钝了。”
她教他如何优雅地使用餐具,如何与不同身份的人交谈,甚至如何恰到好处地行礼。
左轻寒学得极快,但总会在细节处加入自己的风格,比如接过茶杯时不经意地轻抚杯盖,那是他长期修书养成的习惯。
“不需要让他改掉这些小动作。”我对苏夫人说道:“正是它们让他与众不同。”
最大的挑战是言谈训练。
作为贵族,谈吐讲究引经据典又不显卖弄,幽默风趣而不流于轻浮,我请来大学者温世安指导,但左轻寒的文学造诣远超预期,很快两人就从师生变成了切磋。
“左公子对《文心雕龙》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温世安课后对我说:“他若早生三百年,必是翰林院翘楚。”
我笑而不语。
每晚在书房,左轻寒都会与我分享当天的学习心得,有时我们并排坐在壁炉前,他读诗我煮茶,恍惚间真像回到了与宁岚共度的少年时光。
一个月后的满月夜,我在花园亭子里准备了简单的家宴。
左轻寒穿着新做的月色衣裳走来,月光下竟有几分谪仙气质。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
他好奇地问我。
我举起酒杯:“庆祝你重生。”
我们聊到深夜,酒过三巡,左轻寒突然问:“为什么是我?玉京城才华横溢的人很多。”
“因为他们不是你。”
我转动酒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修补书页的样子让我想起宁岚修复古董钟表时的专注……”
我顿了顿:“但后来我发现,你吸引我的不是相似,而是不同。宁岚永远学不会你那种自我解嘲的幽默。”
左轻寒笑了,眼角泛起细纹:“看来我不用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一如之前的约定,你只需要做左轻寒。”
我与他碰杯:“只不过是一个更光彩照人的版本。”
首次公开亮相选在玉京商会的仲夏晚宴。
这是绮罗国最高规格的社交活动,往年只有各行业巨头和贵族才能受邀,今年,我以宁氏商会代表身份出席,而左轻寒将作为我的“义兄”登场。
宴会前夜,左轻寒紧张得食不下咽,我则亲自为他挑选的靛蓝丝绒西装,内搭银灰马甲,既不张扬又显贵气。
林陌为他做了最后调整,连声赞叹道:“真是天生的贵族气质啊。”
“记住,”我为他整理领结:“今晚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做你自己就够了。”
马车停在商会大厦前时,左轻寒的手心全是汗。
我递给他一块绣着宁家族徽的手帕:“把它想象成一场读书会,只不过参与者都穿得正式些。”
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下,绮罗国的权贵们举杯交谈,当我们入场时,窃窃私语如涟漪般扩散。
我挺直腰背,左轻寒则保持着那种略带疏离的微笑,后来我听苏夫人道,她们将之称为“有教养的淡漠”。
“宁先生!”
商会会长激动地迎了上来:“这位就是令兄?”
“宁轻寒,我的义兄。”
我流畅地撒谎道:“他常年旅居海外研究古典文学,近日才回国。”
左轻寒的应对堪称完美。
他不卑不亢的问候,恰到好处的恭维,谈论文学时眼中自然流露的热情,很快他就被一群对“海外见闻”好奇的贵妇包围。
我远远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胸口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那是你兄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裁判长的私人秘书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旁。
如今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横跨诸国的宁氏商业的继承人后,就再也没有提过驱逐令的事了。
他惊叹道:“我从不知道宁家有两个继承人。”
“家族秘辛。”
我晃着香槟杯,神秘道:“就像我不知道裁判长大人有个私生子在南方渔村。”
秘书脸色骤变,匆匆离去。
我抿了口酒,看向左轻寒的方向。
他正为一个年轻女孩讲解《牡丹亭》中的唱词,手势优雅得像在指挥交响乐。
晚宴的高潮是左轻寒的即兴演讲,当会长邀请“宁氏才子”分享海外文学见解时,我心跳漏了一拍。
这不在计划中。
但左轻寒只是从容地整了整袖口,走向大厅中央。
“承蒙厚爱,我就谈谈东西方诗歌中的月亮意象。”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堪称惊艳,他从李白的“举杯邀明月”讲到雪莱的“月亮女王”,比较了中日俳句中月色的不同,最后以自译的波斯月亮诗作结,没有一句是提前准备的,却字字珠玑。
掌声雷动。
我看到几位文学教授激动地记着笔记,贵妇们用手帕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连一向苛刻的《玉京日报》主编都在频频点头。
“你从哪学的这些?”
回程的车上,我忍不住问他。
左轻寒解开领结,露出久违的轻松笑容:“书斋阁楼的夜晚很长,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书。”
他感慨地望向窗外:“只是没想到,那些无人问津的知识,有天会在这样的场合派上用场。”
第二天,《玉京日报》文化版头条是左轻寒演讲时的侧影,标题是《宁氏贵公子惊艳玉京文坛》。
三天内,竹幽别院收到了二十七张请柬,从诗社雅集到贵族沙龙,所有人都想结识这位“突然出现”的宁家才子。
左轻寒适应新身份的速度超出预期,他学会了优雅地拒绝无聊的邀约,得体地处理社交中的明枪暗箭,甚至开始给“异彩”品牌提供文学顾问服务。
唯一不变的是每晚我们雷打不动的书房时光,他读诗,我煮茶,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然而,随着左轻寒越来越融入上流社会,我开始做噩梦。
梦中,宁岚站在沉船甲板上对我喊:“你把他变成了谁?”
惊醒时,冷汗浸透了睡衣。
我站在露台上看着花园里的左轻寒,他正在晨读,新做的丝绸晨衣在微风中轻扬,姿态已经与初见时那个书斋管理员判若两人。
我究竟是在重塑一个兄长,还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
这个疑问在左轻寒的生日宴会上达到顶峰。
我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邀请了玉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左轻寒穿着我亲自设计的礼服出场时,全场寂静。
他美得不像凡人,更像一幅精心构思的肖像画。
“生日快乐,哥哥。”
我敬酒时轻声说道。
左轻寒的笑容完美得无可挑剔:“谢谢你,弟弟。”
那一刻,我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是书斋里那个爱脸红的管理员?是我幻想中复活的宁岚?还是这个游刃有余的社交宠儿?
宴会结束后,我独自在花园喝得烂醉,左轻寒找到我时,我已经摔碎了第三个酒杯。
“怎么了?”
他蹲下来,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扇动。
“你是谁?”
我醉醺醺问他:“是修书的左轻寒,还是宁家的贵公子?”
月光下,他的表情复杂难辨:“都是,又都不是。”
他捡起一片玻璃碎片:“你给了我新身份,但内核始终是我自己。”
“可我把你变成了展示品!”
我痛苦地抱住头:“就像我那些美星公司包装的艺人一样...”
左轻寒突然笑了,那种书斋里才有的、毫无修饰的笑:“傻弟弟,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指了指别墅:“这套房子,那些衣服,甚至那些课程,都是你的创作素材。”
他轻声道:“但我心甘情愿当你的作品,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因为你也成了我的作品。那个冷酷的继承人宁远,现在会为朋友的改变而忧虑了。”
我怔住了,酒意突然散去大半。
“明天我要回书斋一天。”
左轻寒帮我擦去脸上的酒渍:“有批古籍等着修补,要一起来吗?”
我点点头,突然如释重负。
月光下,两个身影肩并肩坐在泥地上,一个礼服华贵,一个西装凌乱,却奇异地和谐。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平衡,他不必只做书斋管理员,我也不必执着于复活亡兄。我们可以既是真实的自己,又是对方心中那个特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