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反种
子夜过后的神谕司安静得像座坟墓。
借着月光,我沿着吕风告诉的密道前进,这个排水沟已经干涸百年,石壁上爬满发光的苔藓。
在吕国,连苔藓都倒着生长,根部暴露在空气中,菌丝却深深地扎进石头里。
密道尽头是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透过栏杆,我看到那个所谓的“颠倒之神”悬浮在洞窟中央,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暗淡。
它的形态不再变化,就像一滩死水,偶尔泛起几丝涟漪。
“它快不行了。”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我差点叫出声。
吕风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一盏发出诡异绿光的灯笼。
“什么?”我压低声音。
“神明正在消亡。”
吕风的眼睛在绿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三百年前就开始衰弱,现在只剩本能反应。”
他示意我跟上,沿着一条狭窄的栈道下到洞窟底部。
近距离看,那团雾气更像是一张破旧的蛛网,勉强维持着形状,没有面孔,没有意识,只有机械重复的颠倒波动。
“那国王和祭司们...”
“他们都知道,”吕风冷笑:“但他们需要这个谎言。没有神明,哪来的神谕司?没有神谕,国王又凭什么统治一个颠倒的国家?”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几粒发光的尘埃:“这是从神庙壁画上刮下来的'反种',能暂时中和信仰之种的效果,你想看看真相吗?”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吕风打开瓶盖,将一粒尘埃弹向那团雾气。
尘埃接触雾气的瞬间,整个洞窟剧烈震动,雾气像受伤的野兽般扭曲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我看到了雾气深处漂浮着一具巨大的骸骨,形似人形却多出三对手臂,头骨上有七个孔洞。
骸骨表面布满裂痕,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炸开过。
“这是颠倒之神的遗骸。”
吕风的声音带着某种病态的兴奋:“死了至少三百年,现在的'神明'只是它残存的能量,靠着国民的信仰苟延残喘。”
骸骨很快再次被雾气掩盖,但我已经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整个吕国的信仰,数百万人的生活,都建立在一具死神的骸骨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盯着吕风:“你完全可以让我带着马匹离开,继续维持这个谎言。”
吕风的笑容消失了:“因为我妹妹...她是最早发现真相的人之一。”
他掏出一块绣着名字的手帕。
“吕雨,我的双胞胎妹妹。她被植入了强化版的信仰之种,现在变成了只会重复《规律大全》的人偶。”
他指向雾气:“我想救她,但需要外乡人的帮助,信仰之种对外乡人效果最弱,特别是像你这样...被神明'选中'的人。”
我这才注意到雾气边缘有几条几乎透明的丝线,延伸向上方的王宫方向。
吕风解释说那是“信仰通道”,国王和大祭司们通过这些通道吸收神明能量,维持对国民的控制。
“明晚的仪式上,”吕风递给我一个小皮袋:“把这些反种撒在信仰之种上。它会让种子失效几分钟,足够你看到...真实的世界。”
我接过皮袋,感觉沉甸甸的:“然后呢?”
“然后,”吕风的眼睛亮得可怕:“你就可以决定是留下来当贵族,还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吕风猛地将我推进阴影中。
一队红袍祭司从上方走过,为首的捧着个发光的水晶球,里面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不断撞击球壁。
等他们走远,吕风才低声道:“那是新提取的信仰之种,准备用于明天的仪式……唉,最近神明能量越来越弱,种子效果也大不如前了。”
他带我离开洞窟,沿着另一条密道来到一间隐蔽的藏书室。
墙上挂满了各种古怪图表,记录着神明能量的衰减曲线。
“看这里。”
吕风指着一幅古老的地图:“这是三百年前的吕国,边界有现在的三倍,当时神明还很强大,能让整条河流倒流,而现在...”
他苦笑:“连让石头滚回来都费劲。”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吕国如此热衷于“矫正”外来事物,因为他们的神明正在消亡,必须用人力维持这个颠倒的世界。
“所以那些马……”
“是关键。”
吕风点头:“动物比人类更易接受神明能量。一匹被完全改造的吕国马,能抵得上五十个普通人的信仰之力,而你的马队...是近十年来最优质的能量源。”
我的马,那些曾驰骋草原的骏马,正在被改造成维持谎言的电池。
“那怎么阻止这一切?”
我听见自己问。
吕风的表情变得复杂:“理论上,只要足够多的人意识到'反常为常'的矛盾,信仰之种就会失效。但谁敢在神谕司眼皮底下...”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
在这个连石头都会自己滚回来的国家,质疑本身就是死罪。
回到客房,我辗转难眠,窗外吕国的月亮低得几乎触到屋顶,像一只巨大的白眼。
我拿出吕风给的反种,在指尖搓了搓,它们发出微弱的蓝光。
如果吕风说的是真的,这些反种能让我短暂看清世界的真相。
但代价是什么?知道真相后,我还能假装无知地离开吗?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大祭司吕玄亲自来访。
他今天穿着格外华丽的金线红袍,手中蛇形权杖的眼睛镶嵌着血红宝石。
“宁先生,”他笑容满面道:“今晚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您将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位外族祭司。”
他凑近,呼吸带着腐朽的气息:“神明对您格外青睐。”
我强忍不适点头致谢,等吕玄离开,我偷偷检查了藏在床下的行囊,绳索、火石、一把小刀,还有吕风给的反种……
这些足够应付简单的情况,但要对抗整个神谕司?恐怕很难。
时间缓慢地流逝,傍晚,一队红袍侍从来为我沐浴更衣,他们给我套上一件绣满倒三角符号的白袍,又在额头画了个发光的符文。
“这是神眷之印。”
为首的侍从恭敬地说道:“仪式开始前请不要触碰。”
当侍从们离开后,我立刻检查房门。
果然被锁住了。
窗外,两列倒着行走的卫兵交叉巡逻,毫无死角。
我坐在床边,等待子时到来。
就在这时,窗户传来轻微的刮擦声,我小心推开窗缝,看到吕风倒挂在屋檐下等我。
在吕国,连潜行都要倒着来。
“计划有变。”
他声音急促道:“国王发现神明能量骤降,决定提前仪式,他们马上就来带你去圣殿。”
“现在?”我心头一紧:“那反种...”
“拿着。”
吕风塞给我一个水滴状的药水:“直接咬破,效果更快,但记住,你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清醒时间,之后...”
远处传来脚步声,吕风像只蝙蝠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我刚藏好小瓶,房门就被推开,四个红袍祭司一言不发地架起我,向圣殿走去。
圣殿建在王宫最高处,是个倒置的金字塔结构,殿内烛火通明,数百红袍祭司围成一圈,中间是个悬浮的水晶平台。
国王跪在平台前,头顶的金冠歪歪斜斜。
大祭司吕玄站在平台中央,手中捧着一个发光的水晶匣。
看到我被带进来,他露出胜利的笑容:“神选者已到,仪式开始!”
我被按在水晶平台上,四肢被无形的力量固定。
吕玄高举水晶匣,开始吟诵我听不懂的咒语。
匣子缓缓打开,一颗比其他大得多的信仰之种漂浮而出,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
“此为神明本源之种,”吕玄的声音在圣殿回荡:“得此种子,即为神明化身!”
种子向我额头飘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咬破藏在舌下的药水,将里面的液体一口吞下。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
当眩晕停止时,我看到的圣殿完全变了样:金碧辉煌的墙壁其实是破旧的石墙,水晶平台是块普通石板,那些庄严肃穆的祭司们……他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红袍,面容憔悴,只有最前排的几个衣着光鲜。
最震撼的是那颗“神明本源之种”,那只是一团发光的黏液,里面包裹着一只不断抽搐的虫子。
而悬浮在我面前的“神明”,不过是一团稀薄的雾气,勉强维持着人形。
雾气深处,那具多臂骸骨已经碎裂大半。
“这是...”我声音嘶哑。
“真相。”
吕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有我能听见:“神明已死,他们只是在演戏。”
吕玄还在高声吟诵,但在我耳中已经变成可笑的胡言乱语,其他祭司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一群提线木偶。
种子离我的额头只有寸许,我猛地挣开其实并不牢固的束缚,一把抓住那颗恶心的光虫。
圣殿瞬间大乱。
“这是亵渎!”
吕玄尖叫道:“抓住他!”
我捏碎了光虫。
黏稠的液体流下我的手臂,所过之处,那些虚假的幻象纷纷崩塌。
更惊人的是,几个低级祭司突然停下动作,困惑地看着四周。
他们额头上的信仰之种正在失效。
“圣殿是假的...”
一个年轻祭司喃喃道:“我...我这些年...”
吕玄暴怒地挥动权杖,一道红光射向那个觉醒的祭司。
我下意识地挡在前面,红光击中我的胸口...却什么也没发生。
“是反种保护了你。”
吕风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现在跑!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冲出圣殿,背后是吕玄歇斯底里的咆哮。
奇怪的是,没有追兵跟来。
“他们不敢离开圣殿。”
吕风拉着我沿一条隐蔽的楼梯向下:“没有那些幻象支撑,低级祭司们会立刻识破骗局。”
我们一路冲到王宫马厩。
我的中原马匹被关在最里面的特制马栏中,每匹都被绑在奇怪的装置上,头上戴着发光的头箍。
“那些头箍在改写它们的意识。”
吕风解开最近一匹黑马的束缚:“反种对动物效果更好,因为它们从没真心相信过这个颠倒的世界。”
我们匆忙解开所有马匹。
令我欣慰的是,它们虽然消瘦了不少,但这些骏马的眼神依然清醒,尤其是我的黑马追风,它亲昵地蹭着我的脸,仿佛知道我是来救它的。
“现在怎么办?”
我抚摸着追风的鬃毛:“就算逃出王宫,也出不了都城。”
吕风露出诡异的微笑:“谁说我们要逃?”
他指向城门方向:“你听到钟声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远处传来的警钟。
不是王宫的警报,而是整个都城都在骚动。
“反种的效果在扩散。”
吕风的眼睛亮得吓人:“一旦开始质疑,信仰之种就会像瘟疫一样失效。很快,整个都城都会...”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
王宫最高处的圣殿尖顶突然炸裂,那团伪装成神明的雾气喷涌而出,却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神明...死了。”
吕风定定地看着圣殿,忽然轻笑:“真的死了。”
我们骑上马背,冲向城门,沿途的景象令人震撼:市民们站在街上,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士兵们丢下武器,试图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倒着走路;孩子们指着突然变得“正常”的月亮,兴奋地尖叫。
最震撼的是那些石头,被踢到后,它们终于不再自己滚回来了。
我们畅通无阻地冲出城门,回头望去,整个都城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有人哭泣,有人大笑,更多人只是呆立原地,第一次用真实的双眼看世界。
“他们会没事的。”
吕风怔愣着说道:“我妹妹...也会恢复的。”
我看向这个冒着生命危险反抗的年轻人:“你早就计划好这一切了?”
“从我妹妹被植入种子的那天起。”
他望向远方,茫然问我:“现在,你要去哪?”
我拍了拍追风的脖子:“回家。然后...警告其他国家,别再有任何马商去吕国了。”
吕风点点头:“明智的选择。重建一个国家的认知需要几代人时间。”
他顿了顿,又道:“特别是当这个国家发现,他们崇拜了三百年的神明,其实早就死了。”
我们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分别。吕风要回去找他妹妹,而我...我要带着我的马队回到中原,回到那个水往下流、马往前走的正常世界。
临别前,吕风送我一个绣着名字的护身符。
这是他妹妹吕雨的作品。
“留个纪念吧。”
他笑着说道:“证明我们确实从神明手中,夺回了一个国家。”
我珍重地收下护符,调转马头向东方的黎明奔去。
身后,吕国的太阳第一次从正确的方向升起,照亮了这个终于摆脱颠倒枷锁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