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吕国
我第三次被那匹该死的枣红马拽倒在地,手肘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马贩子小跑过来,脸上挂着吕国人特有的那种笑容:嘴角咧得老高,眼睛却死气沉沉,像两颗发霉的桂圆。
“客官小心!”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一点关心的意思都没有:“我们吕国的马性子烈,得按吕国的方法驯。”
我拍打着袍子上的尘土,眯眼打量这匹“烈马”。
它现在安静得像块木头,眼皮耷拉着,一副随时会睡过去的德行,而刚才我不过像在中原驯马那样轻扯缰绳,这畜生就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我加了点力道,它却突然向后猛退,把我拽了个狗吃屎。
“性子烈?”
我指着那匹呆若木鸡的马:“它看起来能站着做场春秋大梦。”
马贩子的笑容丝毫没变,仿佛脸上戴了张画上去的面具:“客官是外乡人吧?我们吕国的马都这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您得按《吕国驭马经》的法子来。”
他递给我一本薄册子,我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这册子上面画着个人倒骑在马背上,用脚后跟踢马肚子,手里缰绳不是往前拉而是往后拽。
“这什么鬼画符?”
“这是我们吕国祖传的驭马术。”
马贩子挺起胸膛,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按此法,马必前行。”
我将信将疑地照做。
当我别扭地倒骑上马,用脚跟轻踢马腹同时往后拽缰绳时,那匹枣红马竟然真的慢悠悠往前走了!
我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
这完全违背了我二十年马贩生涯积累的全部经验。
“如何?”马贩子搓着手,那张假笑脸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们吕国的法子管用吧?”
我没搭理他,注意力被不远处另一个马贩吸引住了。
那人狠狠踹了一匹马的后腿,那马居然蜷起四肢,像个酒桶似的滚了出去,在地上滚出个完美的圆,然后又滚回原地,抖抖毛站起来,一脸心满意足。
“这......”我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了。
马贩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哦,那是'圆滚驯马法',专治不听话的马。《吕国驭马经》第三十六页有载,踹其右后腿则顺时针滚,踹左后腿则逆时针滚。”
我啪地合上册子:“这不合常理!马怎么会——”
“客官慎言!”
马贩子的笑脸终于绷不住了:“在我们吕国,常理就是《吕国驭马经》上写的。您说的'常理',在我们这儿叫'外乡邪说'。”
我闭上嘴,默默数着钱袋里的银子。
这笔买卖比我想的麻烦多了。
回客栈的路上,我刻意观察着吕国的街道。
表面上,这儿跟中原城镇差不多:商铺临街,行人往来,车马穿行。但细看就透着一股邪性:所有马车都是倒着拉的,车夫背对前进方向;行人走路时先迈右脚就必定同时摆动左臂,反之亦然。
更邪门的是,我亲眼看见一个小贩不小心踢到路边的石墩,那石墩居然滚了个圆回到原位!
我揉了揉眼睛。
石墩滚回去后,几个路过的吕国人熟视无睹地跨过去,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我向他讨了壶酒,试探着问起这些怪事。
“客官有所不知,”掌柜一边倒酒一边说:“我们吕国万物皆有'吕性',外乡的规律在我们这儿不适用。”
“那真正的规律是什么?”
掌柜神神秘秘地从柜台下摸出本厚书:《吕国万物规律大全》。
“都在这里头写着呢,是咱们吕国大学士们花了三百年编撰的。”
我翻开这本厚重的典籍,越看越心惊。
书上说水往高处流才是常态,要是出现水往低处流的情况,那是“水犯了错”;火遇物应该先结冰再燃烧......
“这太荒谬了!”我脱口而出。
掌柜立刻变了脸色:“客官,在吕国说《规律大全》荒谬是要吃官司的。”
他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上个月有个外乡商人当街说石头不该自己滚回来,被规律司的人抓去训诫了三天,出来时连自己名字都改了。现在他叫'吕虔信'。”
我放下书,后脖颈一阵发凉。
柜台角落里堆着几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忏悔录》。
“那是......”
“哦,那是我的。”
掌柜居然有点自豪:“每周我都去规律司忏悔,记录自己这周犯了多少次'外乡思维'。昨天我刚忏悔过看到下雨时,下意识认为雨水会往下落,这是严重的思想错误,按《规律大全》第七章,雨水应该螺旋上升。”
我盯着掌柜那双闪着诡异光芒的眼睛,突然明白为什么所有吕国人的眼神都那么奇怪。
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被驯化后的蒙昧,像眼睛上糊了层油纸。
第二天,我决定去拜访当地马市的行首,想弄明白这些“吕国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首姓吕,似乎这儿稍有地位的人都以国为姓,是个精瘦的老头,坐在一间挂满各种奇怪马具的办公室里。
听完我的来意,他露出那种吕国人特有的笑容。
“宁先生,您的问题在于用外乡眼光看吕国事物。”
吕行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黑石头,放在桌上:“您看这是什么?”
“一块黑石头。”
“错。”
吕行首突然严肃得像在宣读圣旨:“按《吕国矿物志》,这是'夜露的固态表现',您口中的'黑石头'是严重错误的称呼。”
我强忍着没把酒喷他脸上:“那请问吕国的马为何会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吕行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个好问题。”
他翻开一本烫金封面的书:“《吕国马性论》明确指出,马的本质是'逆思而行'。您牵它,它认为该停;您打它,它认为该退。这才是马的真性,外乡那些'牵着走,打着进'的马,都是被扭曲了本性的可怜虫。”
我想起自己马厩里那些健硕的中原骏马,一时语塞。
“您看,”吕行首继续道:“我们吕国马多温顺,从不乱跑乱撞。为什么?因为我们尊重马的本性,而外乡人强求马违背本性,所以常有惊马伤人之事,这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算是听明白了。在这套扭曲的逻辑里,吕国人把明显反常的现象合理化了,还反过来指责正常现象是错误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真心相信这套鬼话。
离开行首办公室时,我看到走廊上一个年轻马夫正在鞭打一匹马,那马每次挨鞭子就后退一步,马夫就前进一步,两人像在跳某种怪异的舞蹈。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马的眼神不是痛苦或愤怒,而是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它在享受。”我喃喃自语道。
“当然。”
吕行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按规律行事是最大的快乐,我们吕国人畜都深谙此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如果不按这些规律行事呢?”
吕行首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露出一种近乎恐惧的表情:“那,那太可怕了。没有规律约束,就像...就像...”
他额头冒出冷汗,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就像鱼没有水,鸟没有天空...不,比那还糟...”
我震惊地看着这个刚才还侃侃而谈的老人突然变得像个即将崩溃的孩子。
一个路过的文书赶紧跑来,从口袋里掏出本小册子塞到吕行首手里。
老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那本《吕国万物规律大全》,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
文书安慰道,转向我时眼神充满责备:“您不该问这种问题。”
当晚,我在客栈房间里辗转难眠,窗外,吕国的月亮奇怪地悬在低空,按《规律大全》的说法,这应该是“月亮的谦卑表现”。
我想起白天看到的一幕:一个孩子不小心把球踢到墙上,那球没有弹回来,而是粘在了墙上。
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指责那球“不守规律”,孩子的母亲甚至当场让孩子背诵《规律大全》的条目作为惩罚。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守卫用特制的钩子把球钩下来后,那球竟然自己跳到墙上,又弹回来,如此反复三次,才“赎清罪过”般滚回孩子脚边,围观者这才满意地散去。
我走到窗前,看着这座被“规律”统治的诡异城市:
每盏路灯下都贴着《规律大全》的摘录;巡逻的守卫不是维护治安,而是检查是否有违反"规律"的现象;甚至野猫走路都遵循着奇怪的步法,三步向前,一步后退。
我想起自己带来的中原骏马还被关在城外的临时马厩里。
明天得去看看它们,在这疯狂的地方,或许只有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还保持着正常的天性。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望着月亮发呆时,吕国规律司的档案室里,一份关于“外乡马贩宁远”的档案正在被建立。
而档案首页盖着鲜红的印章,上面写着:“潜在规律扰乱者,需密切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