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履约

矿工暴动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批阅西域都护府的奏章。

  

  案头的烛火摇曳,将竹简上“罢工”“械斗”等字眼映得忽明忽暗。

  

  “南山铜矿三百矿工罢工,砸毁了矿监衙门?”

  

  我放下竹简,看向跪在殿中的信使:“起因是什么?”

  

  信使看我一样,面色赤红道:“回陛下,矿主拖欠工钱半年,矿工们吃不饱,所以就闹了起来。”

  

  “矿主是谁?”

  

  “是...是光禄大夫郑浑的侄子。”

  

  我冷笑一声。

  

  郑浑是周开的门生,仗着这层关系在地方横行霸道已非一日。

  

  我强忍愤怒道:“召南山郡议事会全体入京,矿工推举三名代表同行,再让郑浑和他那位好侄子也来。”

  

  十日后,南山郡议事长带着两名矿工代表等在了偏殿。

  

  令我意外的是,其中一名“矿工”竟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双手如树皮般粗糙,眼神却清亮有神。

  

  “老丈高寿?”

  

  我示意赐座。

  

  “七十有三。”

  

  老者声音沙哑却有力,忽然叹了口气:“小民挖了一辈子矿,没见过这么黑心的东家!”

  

  通过老矿工的叙述,南山矿场的惨状逐渐清晰:矿洞无支撑,每月都有塌方,死人无数;饭食霉变,工钱拖欠;矿监还动辄鞭打工人,而郑家侄子靠着克扣工钱和虚报产量,竟连年获得“良矿”嘉奖。

  

  议事会中有平民议事员掏出一张按满手印的布:“小民联合矿工们拟了份《矿工协约》,请陛下过目。”

  

  我接过竹简,上面不仅说明了矿主欠工钱的情况,还规定了工时、工钱、安全等条款,十分详尽。

  

  我提笔修改几处:“再加一条:有矿山的郡治特设矿工议事员一名,参与郡议事会。”

  

  老矿工闻言,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他颤巍巍地要谢我,我连忙让王善扶住:“这都是你们的努力,不必谢我。”

  

  只是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中擦过我指尖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司幽国,这样的亡魂往往最是浑噩,因生前积苦太深,如今,他们也有了自己的思想。

  

  三日后,经过国议事会讨论,《矿工法》正式颁布。

  

  而郑浑的侄子被罚没家产补偿矿工,郑浑本人连降三级。

  

  矿工法的意义不在惩处,而在立约,有了白纸黑字的约定,矿主与矿工就都有了凭据,这比任何“圣旨”都有用。

  

  西域的捷报与矿工法几乎同时到达。都护府来报,丝绸之路上新建的贸易中心已开始运作,商人们自发拟定了《贸易则例》,连最桀骜的西域胡商都遵守不误。

  

  我翻看着商人们自定的规章,从驼队停靠到纠纷调解,事无巨细。

  

  皇后端详着手中的琉璃瓶,在我身旁轻笑:“陛下可知长安西市最近多了什么新鲜?波斯人开的玻璃作坊,月氏人建的浴堂,还有天竺僧侣开的医馆……”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长乐宫的宫人匆匆入内,脸色苍白道:“陛下,太后...太后不好了...”

  

  长乐宫内药香弥漫,周太后躺在凤榻上,面色灰白如纸,见我来了却露出笑容:“延儿来了。”

  

  我跪在榻前,握住她枯瘦的手。

  

  这双手曾为我梳过发,喂过药,如今却冰凉如石。

  

  “我是……时候到了。”

  

  太后的声音轻如蚊呐,示意宫女都退下:“只是……有件事,我必须……与你交代。”

  

  她从枕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雕着繁复的司幽花纹。

  

  这图案我再熟悉不过,是幽冥王宫的象征。

  

  “周氏……世代守护……”太后喘息着,将木匣打开:“现在...交给陛下...”

  

  木匣中是一卷暗金色绢书,展开后可见《司幽契录》四个古篆。

  

  我心头剧震,这正是契约的完整版本,比我之前所知详细十倍不止。

  

  她抓紧我的手:“只求...善待聂国...”

  

  我郑重应允,太后这才松口气,面容舒展如释重负。

  

  当夜,她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嘴角还带着淡淡笑意。

  

  太后丧礼过后,我将更多精力放在教导储君聂晟上。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已显露出过人聪慧,近来尤其对嵩山学院的机械模型着迷。

 

  随着秋去冬来,我开始让聂晟旁听朝会。

  

  起初他坐不住,总偷看袖中的小木偶,直到有天听到西域商人讲述玻璃制法,竟主动提问起来。

  

  那专注的模样,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对新鲜知识的渴求。

  

  “父皇,为什么您总说'契约'比'圣旨'重要?”

  

  一次课后,聂晟突然问道。

  

  我放下正在批改的文书,示意他坐到身边:“晟儿,圣旨是一人之言,契约是众人之约。前者随人而变,后者历久弥新。”

  

  看他似懂非懂,我又举例道:“比如南山矿工法,父皇可以下旨强迫执行,但不如让矿主矿工自己立约遵守来得长久。”

  

  聂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冒出一句:“就像父皇和母后的约定,要她在我二十岁前代理朝政?”

  

  我手一抖,朱笔在文书上划出长长红痕。

  

  这份《监护契约》是三日前才与议事会签订的,我特意嘱咐等他再大些才告知。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

  

  聂晟低下头,依赖地捉住我的手:“父皇近来总让儿臣多看多学,又让母后参与朝议……就像去年让儿臣多看学院一样……”

  

  我心中一酸,将这孩子搂入怀中。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敏锐,竟从我近日的安排中察觉端倪。

  

  自从太后去世,我越发感到时间紧迫,胸口的疼痛日益频繁,咳血已成常态,连王善特制的醪糟都难以下咽。

  

  “你记住,”我捧起他的小脸,继续道:“皇帝应该重契约、讲诚信;应该避免与宗教合为一体,也不要与官僚走得太近;要充分利用宗教、官僚、平民之间的博弈来达成平衡……”

  

  聂晟认真点头,突然伸手摸向我凹陷的脸颊:“父皇病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搂得更紧。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打在窗棂上,如同时光轻叩。

  

  腊月祭天大典后,我忽然病情加重,御医们束手无策,连卫怀都被紧急召入宫。

  

  再一次的诊断后,他私下对华牧摇头:“陛下肺伤积年,又劳心过度...恐怕...”

  

  华牧强忍泪水,开始代我批阅简单奏章。

  

  皇后近来在政务方面进步神速,连离平都赞叹不已;王善则日夜守在我榻前,用她宽厚的怀抱为我驱散寒意;而阿呆变得异常安静,整日趴在我脚边,连最爱的肉羹都不看一眼。

  

  除夕夜,我强撑精神与家人守岁,聂晟坐在我身边背诵《禹贡》,华牧和王善包着饺子,连几位侧妃都带着小公主们来凑热闹。

  

  看着这温馨景象,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元宵夜,与王善初遇时的醪糟香气。

  

  “陛下笑什么?”

  

  王善察觉到我的注视,坐了过来。

  

  “想起些往事。”

  

  我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对周围人道:“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华牧眼圈一红,别过脸去,柳月等人则直接哭出声来,引得小公主们茫然张望。

  

  正月十五,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恍惚间,似乎看到司幽国的自己站在床尾,黑袍无风自动,谷风则跪在床边,手中捧着那卷《司幽契录》。

  

  “时候到了?”我在心中问道。

  

  谷风欣然点头,目中不再是失望:“契约已嵌入聂国制度,陛下可以安心回归了。”

  

  我朦胧地看过一圈周遭,放心地闭上了眼。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仿佛听到幽冥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恭迎吾主...回归司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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