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查账
初夏的议事堂比平日热闹许多,自从推行议事会制度以来,每月朔望日的朝议成了我最期待的日程。
今日各郡代表齐聚,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最新的《均赋令》。
“陛下,陇西郡连年干旱,若再按旧制征税,恐生民变啊!”
“渔阳郡也是!去年遭了蝗灾,税赋却分文未减...”
“东海郡盐场产量减半,但盐税反而增加了...”
我坐在上首,听着各地代表诉苦,心中感叹。
这些声音在过去根本传不到京城,如今却能被我听见,这正是议事会的价值所在。
“诸位卿所言,朕已记下。”
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故作皱眉道:“但减税一事牵涉国用,需从长计议。治粟内史——”
掌管财政的治粟内史韩琦出列,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睛却亮得惊人:“回陛下,去岁全国赋税共收……”
他报出一连串数字,我注意到几位郡代表听到“军费占五成”时,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军费竟如此之多?”
陇西郡代表忍不住质疑:“可我们这里的驻军明明说饷银拖欠半年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
议事堂顿时炸开了锅,各地代表纷纷反映类似情况,民间赋税沉重,军方却仍在哭穷。
“肃静!”
我提高了声音:“此事朕会彻查。今日先议到这里。”
不过半月,离平带回惊人消息,军方账目混乱不堪,大量军饷去向不明,而太尉府对此讳莫如深。
次日朝会,我直接点名太尉严武。
这位老将在军中已经有三十年,威望极高。
“严太尉,朕听闻军饷拖欠,可有此事?”
严武浓眉一皱:“回陛下,确有部分边军饷银未及时发放,但这是因...”
“因赋税不足?”
我打断他:“可治粟内史报称,军费已占赋税五成。”
严武脸色微变:“陛下明鉴,军费开支庞大,五成也仅勉强维持啊。”
“那太尉可愿将各项军费明细报来,让朕看看钱都花在何处?”
我好奇道。
严武浑身一颤,络腮胡子抖了抖:“这...军机要务,臣恐不便。”
“赋税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轻笑一声:“莫非太尉觉得朕看不懂账本?”
朝臣中传出几声轻笑。
严武脸色涨红,突然跪地叩首:“老臣绝无此意!只是军费涉及边防布置、兵力调配等机密,若公开恐不便。”
“朕不要布防图,只要账本。”
我收敛笑容,定定看着他:“比如马匹购置费多少?军械维修费多少?士兵饷银多少?这些也算机密?”
严武额头渗出冷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我心中了然。
这位老将或许擅长打仗,但对后勤管理一窍不通,账目混乱多半是下面人搞的鬼。
“这样吧。”
我缓和了语气:“三日后,请太尉与治粟内史、少府一同入宫,咱们好好对一对账。”
严武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应允。
我瞥见离平在队列中微微点头,显然明白我的用意。
三日后的对账会堪称一场好戏:治粟内史韩琦抱来半人高的竹简,将过去三年赋税分配情况娓娓道来;少府令则详细禀报皇室开支;唯独严武只带了薄薄一卷账册,上面笼统地写着军费”二字,毫无明细。
“严太尉,这就是你说的'军费庞大'?”
我抖了抖那卷轻飘飘的账册:“连购置几把刀、几匹马都说不清?”
严武面如土色,突然转向身后一个瘦小文官:“还不快说话!”
那文官与我对视,忽然扑通跪地:“陛、陛下恕罪!实际军饷只用了赋税三成,其余...其余都被太尉府挪作他用...”
“什么用途?”我冷声问道。
“修、修建太尉别院...购置古董...还有...”
文官的声音越来越小:“给各位将军的补贴……”
殿内一片死寂。
我看向严武,老将军已经冷汗直冒,再无往日威风。
“严太尉,你可知罪?”
严武突然老泪纵横哭道:“老臣...老臣糊涂啊!只想着将士们辛苦,多分些好处...却不知下面人如此胆大妄为。”
我没有立即降罪,而是转向少府令:“皇室开支可有问题?”
少府令战战兢兢地报了几项奢侈用度:先帝冥诞的排场、太后寿辰的庆典、后宫不必要的修缮,虽然比起军方贪墨是小巫见大巫,但也绝非小数。
我沉思片刻,朗声道:“自今日起,建立'三府对账'制,太尉府、治粟内史府、少府每月需将开支明细报议事会审核;军费实际用度不得超过赋税三成;皇室用度不得超过一成;余下六成用于民生建设。”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震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最受冲击的自然是军方,严武当场晕了过去,几位将军脸色铁青却不敢出声。
退朝后,太后急召我入宫。长乐宫内,老人家满面忧色道:“皇帝,你今日之举是否太急了?军方树大根深,你这么突然撤掉他们的好处,不会出事吧?”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
我肃穆安抚道:“严武年老昏聩,正好借机换上新血。儿臣已物色了几位年轻将领,都是清廉能干之辈。”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是怕动摇国本啊...”
“国本不在军方,而在民心。”
我轻声道:“如今民间赋税沉重,军方却中饱私囊,若不整治,等遍地起义,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但当我告退时,她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司幽大人当年也是这般雷厉风行...”
我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太后却已转身去看窗外的海棠,只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侧影。
回到书房,谷风正在整理今日的账目,见我进来,他难得地露出笑容:“总算有些眉目了。”
“只是第一步罢了。”
我揉揉太阳穴:“军方不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接下来必有反弹……对了,阿呆呢?”
我突然发现平日总赖在脚边的呆虎不见了踪影。
谷风无奈地指向角落,笑道:“自从陛下开始查账,它就躲在那里,也怕被算账似的。”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发现阿呆蜷成一团,把脑袋埋在前爪下,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
我忍俊不禁,蹲下挠了挠它的耳朵:“放心,你偷吃的那些肉,我不追究。”
阿呆这才抬起头,用那双斗鸡眼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然后打了个带着鱼腥味的嗝。
三日后,新的军费分配方案公布,各郡代表欢欣鼓舞,更令人惊喜的是,几位年轻将领主动请缨,愿带队清查各地驻军实际人数,这是为了杜绝“吃空饷”的积弊。
又过了半月,第一批精简后的军费数据出炉。
令人震惊的是,即使将军费压缩到赋税三成,实际军力却不减反增。
看来过去大半军费都流入了将领腰包。
离平这时禀报道:“陛下圣明。只是,臣听闻严武闭门不出,几位老将军也常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朕知道。”
我平静道:“让他们闹吧,翻不起什么浪来。”
正说着,华牧带着宫女走来,手里捧着个食盒:“陛下忙了一上午,该用膳了。”
食盒里是王善特制的醪糟汤圆,自从入宫后,她把这手艺教给了御厨,如今成了我最爱的点心。
“皇后有心了。”
我尝了一口,甜而不腻,正是王善的风格:“王夫人近日可好?”
华牧抿嘴一笑:“好着呢,正教几位妹妹做女红。她说陛下查账辛苦,要做个特大号的靠枕给您。”
我想象王善那双大手缝制靠枕的样子,不禁莞尔。
这位高大健美的夫人入宫以来,不仅给了我温暖的怀抱,还意外地促进了后宫和谐,她直爽的性格让华牧都觉得可爱,更别说其他妃嫔了。
阿呆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嘴里叼着个东西放在我脚边。
那是把小小的木算盘,不知它从哪里刨出来的。
我弯腰捡起算盘,揉了揉阿呆苦闷的大脑袋,眼睛一闪:“放心,明天不算账,带你去化苑捉兔子。”
阿呆兴奋地原地转了三圈,然后一头撞在宫墙上,疼得嗷嗷叫。
这呆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