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兵谏
秋日的华苑层林尽染,我骑着白马,阿呆欢快地跑在前方,时不时回头用那双斗鸡眼确认我跟上了。
“陛下,前面就是鹿苑了。”
陈武带着二十余名禁卫兴冲冲地跟在我后面:“要围猎吗?”
我摇摇头:“今日只走走,不杀生。”
阿呆闻言,垂头耷脑地原地转了个圈,它似乎能听懂人言,总是对“不”字格外敏感。
穿过一片枫林,前方豁然开朗。
碧绿的草坡延伸到远处山脚,几头梅花鹿正在溪边饮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为一切镀上金边。
我深吸一口气,草木清香沁入肺腑,多日来的疲惫顿时消散不少。
“陛下——”
一声呼喊突然从后方传来。
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侍卫策马狂奔而来:“禀陛下!太尉大人在前面亭子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我眉头一皱。
严武自从军费案后称病不出,怎会突然来猎场找我?
或许是老将军终于想通了,来认错也未可知。
“带路。”
侍卫引我们转向一条偏僻小径,越往前走,我越觉得不对劲。
这条路根本不是通往任何凉亭的方向,反而越来越深入密林!
阿呆突然停下,耳朵警惕竖起,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停下!”
我勒住马缰,奇怪地问带路的侍卫:“这是去哪?”
侍卫脸色一变,猛地吹响口哨。
霎时间,四周树丛中冲出上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陈武和禁卫立刻拔刀护卫在我周围,但敌众我寡,形势危急。
“严太尉!”
我高声喝道:“这是何意?”
严武从士兵后方缓步走出。
短短半月,这位老将军仿佛老了十岁,胡须花白,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身着轻甲,腰间佩剑,但并未出鞘。
“老臣参见陛下,”他行了个敷衍的礼,语气强硬道:“请陛下移步说话。”
我示意陈武稍安勿躁,下马走向前方一块空地。
阿呆紧紧跟在我脚边,毛发倒竖,显然感受到了危险。
“太尉带兵围朕,是要造反吗?”
我单刀直入道。
严武苦笑一声:“老臣不敢。只是军心不稳,将士们对'三府对账'颇有微词……陛下若收回成命,老臣立刻撤兵请罪。”
我面上为难道:“事情已经做了决断,又怎么好收回成命呢?”
“陛下既然不从,那老臣只好……”
严武的手按上剑柄,却迟迟未拔出,显然内心还是有些挣扎。
我正欲再言,突然一声尖啸破空而来。
“陛下小心!”
陈武的惊呼与箭矢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发生。
我低头看去,一支黑羽箭已深深插入我的右胸,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袍。
“谁放的箭,”严武暴怒转身:“老夫说了只谈判不动手!”
场面瞬间大乱。
禁卫们拼死护在我周围,严武的士兵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强忍剧痛,试图维持清醒,但视野已开始模糊。
阿呆发狂般对着树林某处咆哮,随即如离弦之箭冲了进去。
“送我……回宫。”
我艰难地对陈武说完这几个字,便坠入了无边黑暗。
昏迷中,我仿佛回到了司幽国,灰雾弥漫的幽冥宫殿里,我坐在黑玉王座上,俯视着下界乱象,谷风则在阶下,正急切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真切。
“陛下...陛下...”
呼唤声由远及近,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华牧哭红的双眼和周太后憔悴的面容。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右胸被厚厚包扎,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
“太尉...如何...”
我呼了一口气,口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周太后握住我的手:“严武已被收监。那老糊涂见陛下中箭,当场被俘,现在狱里喊冤枉。”
原来我昏迷后,陈武立刻放出信鸽求援,周太后和华牧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派禁卫统领率精兵救驾,而严武见事败露,竟主动缴械投降,声称绝无伤害皇帝之意。
“箭...不是...他的人...”
我回顾记忆后,断断续续道。
那一箭角度刁钻,明显是要置我于死地,与严武谈判的初衷不符。
太后神色凝重起来:“我也这么想,已经命人彻查,希望没有牵扯到别的势力。”
正说着,谷风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支断箭:“陛下,箭上淬了毒,幸好阿呆及时叼回了箭尾,太医才能配出解药。”
我这才注意到阿呆蜷在床脚,前爪包着纱布,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见我醒了,它想凑过来又怕碰疼我,只好原地转圈,发出呜呜的哀鸣。
“好阿呆。”
我想摸摸它,却抬不起手。
华牧体贴地代我抚摸了阿呆的脑袋,然后转向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箭伤肺部,所幸未伤及心脉。”
太医低头禀报:“但...陛下今后恐怕会气短易乏,需静养数月。”
我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
作为司幽国主,我本不该如此脆弱,但聂延这具肉身终究是凡胎,这一箭,不仅伤了肺,更惊了意识本体。
三日后,我能勉强坐起时,一个惊人消息传来:渤海王世子聂桓从狱中派人秘密送信,声称此次刺杀是渤海王联合京城贵族所为,目的是激化军君矛盾,趁乱杀害我改立渤海王,而聂桓因反对此计被亲生父亲囚禁,只能派心腹冒死传讯。
窗外的秋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曾几何时,我会为这种天气感到宁静,如今却只觉得阴冷刺骨。
我的声音比雨还冷:“渤海王谋逆,贬为庶人,押解入京审问;聂桓忠勇,继任渤海王;参与此事的同党,一律抄家流放。”
玉灵迅速记下,又问:“军方呢?”
“严武糊涂无能,但非主谋,流放岭南;其余涉事将领依罪论处。”
我顿了顿:“另,将清廉治军的将领名单呈上,朕要亲自嘉奖。”
这道旨意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朝野震动,但因为涉及太深,无人敢反对,渤海王在封地被擒时,还在叫嚣“清君侧”,看到圣旨上废黜王位,世子聂桓继位的命令,当场昏死过去。
一个月后,我勉强能上朝理政,但因为说话也不能太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眼神也阴郁许多。
“陛下,这是新拟的军费细则。”
离平小心翼翼地呈上奏章:“已经过议事会三读通过。”
我点点头,只简单说了个“可”字。
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冰压在每个人心头。
只有回到后宫,我才能稍作放松。
华牧每日亲自为我熬药,王善则做了个超大的软枕让我靠坐;柳氏和绿腰轮流为我念奏章;赵穗儿不知从哪找来偏方,每天熬不同的药膳;就连太后也常来陪我下棋解闷。
“阿延,该喝药了。”
华牧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轻轻吹凉。
我机械地张口咽下,苦味在舌尖蔓延,却不及心中苦涩的万分之一。
那一箭不仅伤了我的身,更让我看清了人心的险恶,作为司幽国主,我本应超然物外,却因附身聂延而尝尽了凡人的痛苦与背叛,这一趟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经历。
春去夏来,我的伤势好转不少,朝政方面,“三府对账”制已步入正轨,军方经过大换血后风气一新,连最顽固的老将也不敢再贪墨军饷,也算是轻松不少。
今年的中秋时节,新任渤海王聂桓入京觐见。
当他风尘仆仆地跪在我面前时,我几乎认不他出来。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子,如今鬓角已现白发,眼神却更加坚毅。
“臣...有负陛下信任。”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我亲自扶他起来:“你反抗父王,冒险送信,该朕谢你才是。”
聂桓摇头:“父王...不,庶人聂浑罪该万死。臣此次来,一为请罪,二为献上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聂氏宗族与部分贵族勾结的证据,或许对陛下肃清余孽有所帮助。”
我接过竹简,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曾经与我争夺储位的堂兄,如今成了最忠诚的藩王,命运之奇,莫过于此。
“留下来用膳吧。”
我拍拍他的肩,舒了口气:“朕让王夫人做她拿手的醪糟汤圆。”
聂桓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阿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好奇地嗅了嗅他的靴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喷了他一裤腿口水。
“阿呆!”
我轻斥一声,却忍不住笑了。
这是受伤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
聂桓也跟着笑起来,殿内凝滞已久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而殿外花香浮动,明月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