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修道
布鲁恩大人归来的那日,秋雨绵绵不绝地下着,将府邸的青石台阶洗得发亮,我则安静地躺在乳母凯蒂的臂弯里,默默听着远处马蹄踏碎水洼的声音由远及近。
凯蒂的手指突然收紧,捏得我有些发痛。
“老爷回来了,”她低声对我道,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好孩子,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布鲁恩家的小少爷了。”
她匆匆为我换上绣着家纹的锦缎襁褓,将我抱到前厅。
吉特夫人已经等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
我后来才知道,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却要强颜欢笑承认一个“怪物”,实在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大门洞开,风雨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入,布鲁恩大人披着湿透的墨绿色斗篷,胡须上还挂着水珠,却掩不住满脸喜色。
“听说夫人生产了?”
他大步走向吉特夫人,体贴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亲爱的夫人,怎么不派人快马加鞭告诉我这件喜事?”
吉特夫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生产顺利,不想打扰大人公务。”
布鲁恩转向凯蒂怀中的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当凯蒂掀开遮挡我面容的薄纱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这眼睛。”
他声音有些沙哑,缓缓伸出手,却又在半空停住,仿佛害怕碰碎一场梦境:“如此纯粹……”
凯蒂适时地提醒道:“小少爷出生时裹着完整的羊膜,是吉兆呢。”
布鲁恩大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我,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雨水和皮革的气息。
当他凝视我的眼睛时,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恍惚的哀伤。
“除了颜色,眼神像极了库恩皇后,”他抱着我喃喃自语,粗糙的拇指轻轻抚过我的眉骨:“我母亲常说,姨母年轻时就有这样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
布鲁恩大人抱着我走向壁炉,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照亮了他眼中闪烁的泪光。
“今日是母亲的生日,”他沉思片刻,突然宣布但:“这孩子就叫珀珀吧,纪念她最爱的紫水晶。”
就这样,我成了布鲁恩家的珀珀少爷。
而就在同一天,皇宫深处正上演着一场截然不同的悲剧。
后来凯蒂告诉我,就在布鲁恩大人为我起名的那个雨夜,皇帝布莱德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孩,在比优特公主的囚室里咆哮如雷。
“你杀了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穿透石墙,连守卫都不寒而栗:“我子嗣本就稀少,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皇子!”
比优特公主蜷缩在角落,眼睛瞪得极大,却空洞无神。
她面前那个青色的死婴确实裹着胎膜,那是吉特夫人真正的孩子,被凯蒂调换后送进宫来冒充皇子。
“不是我。”
比优特虚弱地摇头,长发黏在冷汗涔涔的脸上:“我没有杀他,请相信我。”
布莱德皇帝将死婴狠狠摔在地上,那小小的身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他掐住比优特的脖子,直到她脸色发青才松手。
“你们这些骗子,你和你那该死的巫族血脉,”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女人:“先是迷惑先皇,现在又想断我子嗣!”
比优特公主倒在地上剧烈咳嗽,紫色的眸子渐渐失去光彩……
三天后,宫女发现她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如睡,却已没了呼吸,有人说她是心碎而死,也有人说她是用藏在发簪里的巫族秘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时手中紧握着一块紫色丝绸,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那是她原本为我准备的襁褓。
我在布鲁恩府邸长大,却始终与周遭格格不入。
我的肌肤如冬日初雪般白皙通透,头发长而卷曲,泛着奇异的紫铜色光泽,眼睛更是纯粹的紫水晶色,府中下人们私下称我为“瓷娃娃”,既惊叹于我的美貌,又畏惧我非人的特质,与我始终保持着距离。
而拜特,我名义上的兄长,他比我年长五岁,是最早对我表现出敌意的人。
在我能走路之前,他就时常趁人不备掐我的手臂,或是在凯蒂转身时往我的奶水里撒盐。
“母亲,”我三岁那年,听见他在花园里对吉特夫人耳语:“珀珀看的眼神不像个孩子,倒像个……怪物。”
吉特夫人没有反驳。
自从被迫接受我为子,她对我的态度始终冷淡疏离,她会在布鲁恩大人面前机械地亲吻我的额头,却从不用那种看拜特时的温柔眼神注视我。
只有布鲁恩大人真心疼爱我。他每次远行归来,都会给我带各种紫色的小玩意:紫水晶雕刻的小鸟,紫罗兰香膏,甚至特意从东方商人那里购来的紫色丝绸。
“珀珀天生贵相,”他常对来访的客人夸耀道:“将来必成大器。”
五岁那年,我在花园里突发心疾,胸口如被烈火灼烧,紫色花瓣印记处传来剧痛,府医诊断后摇头叹息,说我的心脉天生脆弱,恐怕活不过成年。
那晚,我听见布鲁恩大人与吉特夫人在书房激烈争执。
“修道院的清净对他有益,”布鲁恩大人声音坚决:“圣奥古斯都修道院的院长是我旧交,会好好照料他。”
“随你便,”吉特夫人冷冷回应道:“反正他是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反正他是一个怪物。
圣奥古斯都修道院坐落在城郊的山丘上,灰白色的石墙爬满常春藤,彩绘玻璃窗将阳光过滤成各种颜色的光斑。
我被送到这里时,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和那块从未离身的凤凰宝石。
修道院的孩子们对我既好奇又畏惧。
我的容貌太过出众,紫色的眼睛又太过异样,加上从不参与他们的嬉闹,很快就被孤立起来。
院长称我为“小修士”,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安静地抄写经文,或在黄昏时分站在彩绘窗下,让紫色的光晕笼罩全身。
“珀珀,”院长有天终于忍不住问我:“你为何从不与别的孩子玩耍?”
我抬头看他,诚实回答:“我不知道如何玩耍,院长大人。”
这是实话。
我能理解快乐的概念,却无法真正感受它,就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盛宴,看得见色彩,闻不到香气。
凯蒂曾说,这是因为我的部分灵魂留在了那个死去的婴儿体内——那个本该是布鲁恩家真正的小少爷。
转机出现在我七岁那年。
布鲁恩大人带着他的次子维斯特来访,维斯特比我大三岁,有着布鲁恩家标志性的棕色卷发和棕色的眼睛,笑起来时左颊有个小酒窝。
“珀珀弟弟!”
他一见面就热情地拥抱我,仿佛我们不是初次相见:“父亲说你抄写的经文比大主教还工整,能给我看看吗?”
维斯特与拜特截然不同,他聪明却不傲慢,活泼却不轻浮,当他翻阅我的抄本时,眼中闪烁着真诚的赞叹。
“这些花纹是你自己加的?”
他指着页边精致的紫罗兰图案好奇问道。
我点点头。
维斯特突然握住我的手:“教我画画吧,可爱的珀珀弟弟。”
那一刻,我冰冷的心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暖流。
维斯特成了我与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桥梁。他每次来访都会给我带些小礼物:一支彩色羽毛笔,一盒颜料,甚至偷偷塞给我一块蜂蜜蛋糕我都非常喜欢。
“你笑起来真好看,”有次他这么说,小手掬着我的脸蛋:“应该多笑笑,珀珀弟弟。”
我尝试扯动嘴角,却不知效果如何。
维斯特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种触感奇妙而温暖,让我想起布鲁恩大人抚摸我头顶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