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圆融
我躺在周王宫的寝殿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正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窗外是春日的暖阳,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医者们坐在殿外再不说话,我知道他们早已束手无策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走近,那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我微微摇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药石无灵,何必再受这份苦?
内侍见状,只得含泪退下。
殿内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望着那些跳动的光斑,忽然觉得可笑。
我这一生,不就像这些光斑一样,看似明亮,实则虚幻无常?
我是周王,叔父们辅佐的天子,百姓口中的仁德之君,我十余岁登基,二十年来克己复礼,谨言慎行,从未有过半点逾矩。我按照礼制祭祀天地,按照祖训治理国家,按照大臣们的建议颁布政令……
可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突然击中了我。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
双目无神,面色惨白,身形憔悴,像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吸走了精气。
这是我吗?那个曾经梦想骑马射箭的少年去哪了?那个偷偷在竹简上画小鸟的孩子去哪了?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我蜷缩起来,冷汗浸透了衣裳。
疼痛让我清醒,也让我看清了一个可悲的事实:我从未真正地活过。
我记得七岁那年,我在花园里追逐一只彩蝶,被太傅严厉训斥:“王当有威仪,岂可如庶民小儿般嬉戏!”
那只彩蝶最终飞走了,而我再也没敢在宫中肆意奔跑过。
记得十二岁时,我偷偷养了一只受伤的小雀,因为害怕叔父旦发现,就藏在寝宫的暗格里。
它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夜,却被母亲严厉告诫:“王者不可为禽兽落泪,有失体统。”
从那以后,我再没为任何生命流过泪。
亲政后,我更是成了一个完美的君王,我的每一个微笑都经过斟酌,每一句话都反复思量,每一个决定都权衡利弊。我活得像一个提线木偶,线头攥在礼法、祖训和大臣们的手中。
“我...想...”
我艰难地开口,却发现无人倾听我的呻.吟。
殿外,太子和重臣们已经在商议我的谥号和身后事,我的死亡,不过是又一场需要合乎礼制的仪式。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发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解脱。
终于,不用再做那个完美的周王了。
直到最后,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
温暖。
这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然后是柔软,我正躺在某种毛茸茸的东西上,我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让我立刻闭上,又试探着再次睁开。
是无垠的蓝天,天上飘着几朵棉花般的白云,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身下垫着一只...象?它正用鼻子轻轻摩挲我的脸,发出欢快的鸣叫。
“主人醒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
我猛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被一群动物包围了。
小鸡、小狗、小牛、小羊,还有那只小象,全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眼中满是欣喜。
“你们...”
我疑惑开口,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清亮有力,完全不是病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中年人。
一只通体金黄的小老虎蹦到我腿上,亲昵地蹭着我的手掌:“主人睡了好久,我们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修长有力,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皱纹。这不是周王的手,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手。
我又摸了摸脸,触感紧致,没有胡须。
“我是谁?”
我环视四周,茫然问道。
动物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您是陆吾大人啊!”“昆仑山的守护神!”“我们的主人!”
陆吾?昆仑山?
我的记忆一片混沌,只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是...是什么来着?那个身份已经模糊不清,就像一场遥远的梦。
小羊用角轻轻顶了顶我的胳膊:“主人,您答应过今天要给园圃添漂亮石头的。”
园圃?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高山的平顶,远处云海翻腾,近处奇花异草遍布,一座巨大的石头园圃矗立在山顶中央,里面分门别类地种着各种我没见过的植物。
“对,园圃...”
我喃喃起身忙活起来,小动物们立刻欢天喜地地围着我转圈。
接下来的日子,我慢慢适应了昆仑山的生活。我发现自己能听懂所有动物的语言,能与花草树木交流,甚至能召唤风雨雷电。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不同的惊喜,有时是一群小鸟衔来新鲜果实,有时是小狐狸带来闪闪发光的宝石。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扩建园圃,搬运来漂亮的石头,将它们打磨得光滑圆润。
一只黑白毛色的小老虎自愿当起了“守门人”,威风凛凛地蹲在园圃入口,虽然它更多时候是在打盹。
“主人,给我们洗澡吧!”
这只金色的小猴子已经第三次央求这件事了。
我同意了它的请求,于是引山间清泉,顺带叫来其他想洗澡的小动物,为它们一一梳洗,小象最爱玩水,总是故意把水喷得到处都是,惹得其他动物气得追着它跑。
午后,我常常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看着云卷云舒,为动物们唱歌弹奏乐曲,那些旋律仿佛来自记忆深处,却又如此自然地从我口中流出,小鹿会随着节奏轻轻踏步,鸟儿们则在空中翩翩起舞。
这样的生活,自由得不像真实,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责任重担,没有需要取悦的人。我可以大笑,可以奔跑,可以为一片落叶驻足,可以为一只蝴蝶的美丽惊叹。
一天夜里,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小老虎蜷缩在我身边。
银河横贯天际,璀璨得令人屏息。
“主人现在开心吗?”小老虎仰头突然问我:“你在人族的时候,我看你整天板着脸。”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很开心。”
“你以前总是皱着眉头,就算和我们玩的时候也像在想着别的事情,”小老虎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肩膀:“好在现在不一样了,你的眼睛里又有星星了。”
我伸手抚摸它柔软的毛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现在的我,每一分快乐都是真实的,每一刻都是为自己而活。
“我想建一座天柱。”
某日清晨我忽然对小动物们宣布道。
“天柱?”小兔子像是知道什么,惊讶地竖起了耳朵:“像建木那样的吗?”
建木?
这个词触动了我脑海深处的某根弦,一阵刺痛闪过,但很快消失。
我摇摇头:“不,不是什么建木。是连接天地的柱子,让昆仑山可以与神界沟通。”
动物们面面相觑,但很快又兴奋起来。
我开始采集昆仑山最坚硬的玉石,用神力将它们熔铸成一根通天巨柱,建造过程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当我将最后一块玉石安放妥当,整根柱子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直冲云霄。
“成功了!”
小猴子高兴地在我肩头跳来跳去。
我仰头望着这根贯通天地的玉柱,心中充满成就感。
有了它,昆仑山将不再是与世隔绝的仙境,天地间的交流将更加顺畅。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九重天外的琼楼玉宇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女神正凝视着水镜中的景象,眉头微蹙。
“陆吾竟然重建了天柱?”
母神惊讶地轻声自语道,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当年是他亲手斩断建木,发誓永远隔绝天地...”
母神凝视着水镜中那个与动物们嬉戏的身影的少年,只是对方那笑容纯粹得不似作假。
母神沉思片刻,挥手招来青鸾:“去查查,陆吾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青鸾领命而去,三日后回报:“禀娘娘,陆吾神一切如常,只是...似乎比从前快乐许多。”
“快乐?”
母神冷笑:“他当年斩断建木时,可是口口声声说天地沟通会带来灾祸。”
又过了七日,母神终于按捺不住,亲自驾着坐骑白鹿来到昆仑山。
她看见我正在园圃中为小象洗澡,水花四溅中,笑声清澈得如山间清泉。
“陆吾。”
我转身,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鹿站在园圃边缘,它的身旁,站着一位紫衣女神。
“您是...”
我迟疑问道,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敬畏。
我身旁的小动物们却立刻安静下来,恭敬地伏地行礼。
“你不记得我了?”
对方惊讶地审视着我的眼睛:“也不记得你曾经做过什么?”
我茫然地摇头:“请您明示。”
那女神长叹一声,挥手布下一道隔音结界:“三千年前,你因神人滥用天地通道,一怒之下斩断建木,后隐居昆仑。你曾发誓,宁可天地永隔,也不愿再看人神混杂。”
我震惊地听着这些,却怎么也想不起相关记忆。
那女神仔细观察我的反应,忽然伸手点在我的眉心。
一道暖流涌入脑海,无数记忆碎片闪过——愤怒、失望、决绝...但都有些模糊不清。
“你的神识...“
对方收回手,面露讶异:“你的神识竟然已经圆融,莫非是……消失了?”
我不知她的“圆融”是什么意思,只能诚实地说着当下情况:“我现在很快乐,娘娘。与这些小家伙们在一起,做我想做的事...”
女神的目光扫过围绕在我身边的动物们,又看向那座崭新的天柱,神情渐渐柔和:“所以你重建天柱,并非为了什么大义,只是...顺心而为?”
“我只是觉得应该有这么一根柱子。”
我挠挠头笑道:“这样天地才能交流,不是吗?”
女神忽然笑了,那笑容让整个昆仑山的花草都为之一亮:“看来你是真的放下了。也好...”
她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陆吾,这次可别再随便砍柱子了。”
我连忙点头:“谨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