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王者
我跪坐在案几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卷尚未展开的书。
竹片冰凉,带着淡淡的墨香,却让我想起昨日在池畔捕到的那只翠鸟,也是这般青翠的颜色。
只是那只鸟更向往自由,在关进笼子,听了它半个时辰的哀鸣后,我还是不忍心将它放走了。
“王上。”
少年的声音将我从恍惚中唤醒。
是伯禽。
伯禽跪坐在我右侧稍后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不会弯曲的青竹,我侧目看去,发现他的眼角有一道新添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硬质的东西伤过。
叔父旦手持戒尺走进明堂时,我正盯着伯禽眼角的伤痕出神。
叔父今日穿着素色深衣,腰间只悬一块无纹白玉,肃穆得如同祭天时的礼器,他的目光在我和我手中的书之间扫过,最后落在伯禽身上。
“昨日命你二人背诵《洪范》九畴,可曾熟记?”
叔父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唬得我的后背沁出一层细汗。
伯禽立刻俯身行礼:“回父亲,孩儿已能背诵。”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昨日下午我借口头疼,实则溜去西苑看小动物们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洪范》九畴。
叔父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转向伯禽:“那你背来听听。“
伯禽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如泉:“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
我偷眼看向叔父,发现他正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我。
我慌忙低头,假装认真聆听伯禽的背诵,手指却在袖中绞紧了衣角。
“……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伯禽一气背完,额头已见细汗。
叔父点点头,却突然转头问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作何解?”
我一怔,眼神闪烁起来。
这个问题超出了单纯的背诵范围,需要理解文意。
“啪!”
戒尺落在伯禽掌心时发出的声响让我浑身一颤。
我余光偷看伯禽,却见他嘴唇微颤,额上冒出几滴汗珠。
叔父抚着手中的戒尺,声音依然平静:“为君者当明辨是非,为臣者当直言敢谏,大王明白了吗?”
伯禽的掌心迅速红肿起来,他却咬着牙不吭一声。
我的心口绞痛起来。
这个问题叔父昨日明明单独为我讲解过,是我贪玩误了学业,却让伯禽代我受过。
“叔父!”
我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别打他,是我昨日……”
叔父抬手制止了我,目光深沉如古井:“王身体不适,臣知道。伯禽身为陪读,未能及时提醒王上温习功课,理当受罚。”
我望着伯禽通红的掌心,眼眶有些发热。
“今日讲'皇极',”叔父收起戒尺,面无表情地展开另一卷书:“'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
……
外祖的府邸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混合着檀香、龟甲和某种我说不上来的古老味道,每当我踏入那方种满蓍草的庭院,紧绷的肩膀就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小凤凰来啦?”
外祖父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特有的爽朗利落。
他总爱叫我“小凤凰”,说我出生时岐山有凤鸟来仪的吉兆。
我小跑着穿过回廊,看见外祖父正俯身在一堆龟甲上,银白的须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今日莫非是又逃了课?”
“才不是呢!”
我撇撇嘴,凑到外祖身边坐下:“叔父说今日放我半日假。”
外祖父哈哈大笑,震得案几上的蓍草微微颤动“那小古板也会放假?定是你又装病了吧?”
我的脸热了起来。
上个月我确实假装头疼躲过一次课业,却被母亲识破了。
想到母亲,我的心又揪了一下。
她当时看我那失望的眼神,比叔父的戒尺更让我难受。
“来,看看这个。”
外祖父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龟:“传说是河伯的神物,能预知吉凶。”
玉龟只有掌心大小,通体洁白,背甲上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玉龟,发现它竟带着一丝温热,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是用昆仑山阳面的玉石雕琢的,”外祖父神秘地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放在枕边,兴许能梦见未来之事呢。”
我狐疑看他:“你莫不是又在哄我。上次您说吃蓍草能见鬼神,我吃了却拉了三天肚子。”
外祖父捋须讪讪而笑:“那是你吃错了品种,这次是真的。”
他指着龟甲上的纹路,忽然语气一变:“大王看这里。我方才卜了一卦,说东方有变……”
我正想追问,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伯禽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上全是汗珠:“王上,鲁公急召!管叔、蔡叔联合武庚起兵造反了!”
玉龟从我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腹甲朝上,露出一个血红色的“凶”字。
……
我蜷缩在锦被中,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这场病来得恰到好处,至少让我暂时躲过了叔父关于如何处置叛乱的决策。
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怯懦,但每当想起那些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叔父失望的眼神,我的头就真的开始疼痛起来。
“王可好些了?”
母亲的声音从帷幔外传来,轻柔如羽毛拂过水面。
我急忙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母亲的气息带着兰草的清香,轻轻坐在榻边,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既然睡着,那这些蜜饯就留给弟弟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逗弄的笑意。
我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母亲最了解我的软肋,那些用桂花蜜浸渍的枣子是我无法抗拒的美味。
“我...我醒了。”
我小声嘟囔着宣布,慢慢睁开眼睛。
母亲今日穿着素色衣裳,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雍容。
她伸手抚过我的额头,掌心微凉:“热退了些。”
我趁机撒娇:“母亲,我喉咙还疼,能不能...”
“不能。”
母亲温和却坚定地打断我:“文书必须今日看完。你叔父昨日带兵东征,朝中事务都压在你一人肩上,不可偷懒。”
我闷闷地缩回被子里。
自从叛乱消息传来,叔父就日夜与大臣们商议对策,三日前更亲自率军出征,按理说我该主持大局,可那些繁琐的礼仪和政令让我头晕目眩。
“诵——”
母亲的声音有些悠长:“转过身来,让为娘看看你。”
我不情愿地翻过身,发现母亲已经解开发髻,那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拿起玉梳,开始缓缓梳理长发。
“我怀你那会儿,”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日端正言行,言语合礼,行为没有一处错漏。”
我不自觉竖起了耳朵,默默伸手勾母亲的发。
“知道为什么吗?”
母亲继续梳着长发,目光却透过铜镜看着我:“因为我知道,腹中的孩儿有所感知,他会模仿我的言行。”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母亲……”
母亲转过身,长发如帷幕般在身后摇曳,她捧起我的脸,指尖温暖:“诵,疾病可以痊愈,时光却不会倒流。你叔父在前方征战,你忍心让他的苦心白费吗?”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叔父在军营中挑灯研读战报的身影,看见伯禽红肿的掌心,看见外祖父玉龟上那个刺目的“凶”字。
羞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垮了我所有逃避的借口。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身,命人将案几搬到窗前。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时,我已经读完了三个文书,伯禽来送早膳时,惊讶地发现我正伏案抄写《洪范》注解。
“王的病好了?”
我抬头,看到伯禽眼角的伤痕淡了些。
我拉着他的手笑了笑:“嗯,好了。”
又指了指案上另一卷竹简:“这是给你的,我们一起读书。”
窗外,雨过天晴,一只自由的翠鸟落在新抽芽的柳枝上,鸣声清脆。
东征的第三个月,叔父派人送回战报和一件特殊的礼物,一柄折断的铜剑,剑身上刻着商时的花纹,剑穗却是周的样式。
我握着这柄残剑,读懂了叔父的暗示:叛乱比预想的更严重,敌人中有我们曾经的盟友。
“王上,晋唐叔求见。”侍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整理衣冠,端坐在明堂之上。
这段时间,我强迫自己每日早起晚睡,学习处理朝政。
母亲说得对,时光不会倒流,而国君的懈怠会酿成大祸。
晋唐叔风尘仆仆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臣在封地发现珍异之物,特来献与王上。”
他打开漆盒,里面竟是一株二苗同穗的禾谷。
两株禾苗从根部就纠缠在一起,却在顶端结出同一个穗子,金黄的谷粒饱满圆润,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天降祥瑞啊!”
大臣们纷纷赞叹道:“二苗同穗,象征周室与诸侯同心!”
我小心地接过漆盒,突然有了主意:“备笔墨,我要给叔父写信。”
当夜,我亲手将禾谷和书信交给信使,嘱他务必送到叔父手中。
信中我详细记述了朝中近况,并特意提到将这祥瑞之物转赠东征将士,祈愿他们早日凯旋。
信使出发后,我独自登上城楼,眺望东方。
夜空下远山如墨,那里有烽火连天,有金戈铁马,有我那严厉却尽责的叔父在沙场征战。
夜风吹动我的衣袂,带来一丝凉意,我却不愿离去。
“王上,夜深露重。”
伯禽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中捧着一件外袍。
我抚着他的手默默摇摇头:“再等等。”
我突然指着天际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道:“那是岁星,叔父说过,岁星明则天下安。”
伯禽顺着我的手指望去,轻声道:“父亲见到王上的礼物,定会欣慰。”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按在胸口。
那里贴身放着外祖父给的玉龟,昨夜它又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叔父站在血色的河边,手中捧着我送去的禾谷,而禾谷在他手中开出了洁白的花。
梦醒后,玉龟腹甲上的“凶”字变成了“和”,外祖说这是大吉之兆,预示着叛乱将平,天下归心。
城下的卫兵换岗的号角声响起,惊起一群夜鸟。
我望着它们飞向东方,忽然明白了为国君的责任:为王者不仅是发号施令,更要懂得在风雨来临时,成为那个挺立的中流砥柱。
走下城楼时,我回头又望了一眼东方的星空。
岁星依然明亮,而我知道,无论相隔多远,叔父和我都在看着同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