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诚信

秋风掠过镐京的宫墙,卷起几片金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在我和叔虞脚边。

  

  我抬头望去,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盛装,枝丫间漏下斑驳的阳光,照在我们兄弟二人稚嫩的脸上。

  

  “王兄,你看这片叶子多像一把小扇子!”

  

  五岁的叔虞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梧桐叶,兴奋地在我面前摇晃。

  

  叔虞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

  

  我刚刚被立为周王不久,先父武王驾崩的阴霾还未完全从宫中散去,因为年纪太小,只好由叔父旦代我执掌朝政,叔父每日忙于处理诸侯国事,我和叔虞便常常结伴玩耍,在这深宫之中寻找属于孩童的快乐。

  

  “这算什么,我能把它变成更厉害的东西!”

  

  我从腰间取下父亲送我的小刀,上面依稀刻有“信义”二字,我小心地将梧桐叶边缘修整,削去多余的叶脉,不一会儿,一片青翠的叶子在我手中变成了上尖下方的形状。

  

  叔虞撅着屁股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喷在我手背上:“王兄,这是什么呀?”

  

  “这是'圭',大臣们上朝时手里拿的礼器。”

  

  我得意地将叶圭举到阳光下,半透明的叶脉在光照下如同玉石的纹理:“喏,送给你。我要封给你一块土地,你先把这个拿去吧!”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这不过是孩童间的戏言,就像我们常玩的“封侯拜将”游戏一样。

  

  叔虞却当了真,他郑重地双手接过叶圭,小脸绷得紧紧的:“臣谢王兄恩典!”

    

  秋风又起,吹散了我们脚下的落叶堆,我歪着脑袋看了看弟弟,有些莫名。

  

  叔虞突然转身跑开,小小的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宫廊转角。

  

  我以为他又是收藏他的“宝物”去了,便也没在意,继续低头用梧桐叶制作更多的“礼器”。

  

  没想到不过半刻钟,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见叔父周公旦穿着正式的玄端朝服,头戴冕冠,腰间玉组佩叮当作响,正快步向我走来。

  

  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叔虞,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片梧桐叶圭。

  

  “臣恭喜大王册封叔虞!”

  

  叔父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身后的侍从们也齐刷刷跪倒,额头触地。

  

  我手中的小刀“啪嗒”掉在地上,惊起几只麻雀。

  

  我茫然地看着叔父严肃的面容,又看看叔虞兴奋的表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叔叔,你为什么要特地穿上礼服,赶来向我道贺呢?”

  

  我拍拍手上的碎叶屑,困惑地问他道。

  

  叔父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沉稳有力:“臣听闻大王已册封叔虞,此乃国家大事,臣岂敢不郑重其事前来道贺?”

  

  “哦!那件事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我不过是和叔虞闹着玩而已,不是真要册封他呀!”

  

  笑声在庭院中回荡,却无人应和。

  

  我渐渐感到气氛不对,笑声戛然而止,睁着骨碌骨碌的大眼睛看着众人。

  

  叔父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神情。

  

  “大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无论是谁,说话都要以'信'为重;您身为天子,说话更是不能随随便便,当做是在开玩笑一样。”

  

  一片梧桐叶飘落在我们之间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叔父弯腰拾起它,放在掌心向我展示:“您看这片叶子,离开树枝就再也回不去了。天子之言也是如此,一旦出口,就如这落叶般无法收回。”

  

  我的脸颊突然烧了起来,不禁低垂下脑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上方的叔父继续道:“天子无戏言。倘使您总是罔顾信义,任意将自己说出口的话视为玩笑,这样,您还有资格做一国的天子吗?”

  

  他的话像一柄小锤,轻轻敲打在我心上,我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民无信不立”,不经意看到腰间刀柄上刻着的“信义”二字,突然明白了叔父的良苦用心。

  

  “叔叔说的是。”

  

  我感到一阵羞愧,叹了口气,郑重地下令道:“那么,就请叔叔安排册封叔虞的事宜吧。”

  

  叔父的脸上这才重新露出笑容,他再次向我行礼,非常庄重的样子:“大王圣明。臣建议将唐地封给叔虞,那里土地肥沃,又靠近王畿,便于照应。”

  

  我点点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叔虞。

  

  他显然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自己真的要受封,眼睛瞪得圆圆的,手里的叶圭都捏皱了。

  

  “叔虞,过来。”

  

  我招手唤他。

  

  小家伙怯生生地走到我面前,靠在我的身上。

  

  我取下腰间的小刀递给他:“这个送给你,记住刀柄上的字。”

  

  叔虞接过小刀,笨拙地辨认着:“...信...”

  

  “是信义。”

  

  我摸摸他的头:“君无戏言,这是叔叔教我的,现在我教给你。”

  

  这件事过去不久,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叔父主持了隆重的册封仪式,我穿着正式的冕服,看着不及我胸高的叔虞跪在殿中,接过象征封地的玉圭和茅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王”字的分量,上面一横是天,下面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王,连接天地,肩负万民。

  

  仪式结束后,叔父带我到宗庙拜谒先祖。

  

  香烟缭绕中,他指着祖父文王和父亲武王的牌位对我说:“大王可知为何臣坚持要您兑现那句戏言?”

  

  我摇摇头,叔父的声音在空旷的宗庙中回荡:“昔年商纣王言而无信,随意更改法令,致使百姓无所适从,终失天下。您父亲武王伐纣时,最重'信'字,与诸侯盟誓必践,对士卒许诺必偿,故能一呼百应。”

  

  我仰头看着父亲武王的牌位,仿佛又看到他生前教我射箭时严肃的面容。

  

  “射箭如治国,心正则箭直。”他也曾这样对我说道。

  

  “大王年幼,正是立信之时。”

  

  叔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今日之事,诸侯闻之,必曰'成王虽幼,言出必行',此乃国之福。”

  

  离开宗庙时,阳光正好,照得人睁不开眼,叔父走到我身前,突然笑眯眯问我:“大王为何选择梧桐叶?”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

  

  叔父微笑道:“梧桐乃凤凰栖息之木,其叶形似圭璧。大王随手取材,却暗合天意,或许这正是上天的启示。”

  

  我回头望去,宗庙檐角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几只麻雀在院中啄食。

  

  谁能想到,一句孩童戏言,一片梧桐落叶,竟成就了一桩封赏。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桐叶封弟”在诸侯间传为美谈。

  

  那些原本对年幼君主心存疑虑的诸侯,听说此事后纷纷赞叹:“成王虽幼,然言出必行,有圣王之姿。”

  

  而叔虞也没有辜负那片梧桐叶,他将唐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

  

  多年后,当我在洛邑建成的新都接见四方诸侯时,已长成青年的叔虞站在诸侯队列的最前方,朝会结束,他悄悄塞给我一个小木盒,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片已经干枯的梧桐叶,被精心制成圭形,叶柄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穿着那把我送给他的小刀。

  

  “王兄当年的封赐,臣弟一直珍藏。”

  

  他低声对我说道,眼中闪着光。

  

  我握紧那片枯叶,突然想起那个秋日的下午,想起叔父的教诲,想起“天子无戏言”这五个字的分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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