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论法
我踏着云阶重返凌霄殿时,殿前守卫的天兵惊得手中长戟哐当落地。
下界两百年的光阴在天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我而言,却是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陛、陛下?”
为首的天将结结巴巴地对我行礼,铠甲随着他颤抖的身躯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我注意到他额角沁出的汗珠正顺着金甲纹路滑落,从前这些天兵何曾对我这个傀儡天帝如此敬畏过?
我微微颔首,龙角在晨光中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凡间的风霜在我原本白色的鳞片上镀了一层银光,连龙须都变得更为坚韧有力。
阿鲤跟在我身后三步之距,她的鱼尾已经化为人足,只是行走时仍带着水族特有的轻盈姿态,像在云端游弋。
“小龙!”
一声虎啸震得云海翻腾,我转身看去,见白虎君踏着雷光而来,他刻意保持着半人半虎的形态:人身披着玄色战袍,额间却保留着威严的“王”字纹路,金黑色的竖瞳里电光闪烁。
“小龙,你擅自离位两百年,可知罪?”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虎爪在云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不动声色地将阿鲤护在身后,轻抚腰间玉佩。
这是在人间养成的习惯,玉佩是农妇养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我是去下界体察情况,那么请问,白虎尊神,我离位期间,天庭可曾安宁?”
这个问题像一滴冷水落入沸油,殿前诸神顿时骚动起来。
我看到文曲星君的白胡子气得翘起,武德星君则心虚地别过脸去——这两百年间,他们为了一处仙山福地的归属权,差点掀了南天门。
白虎君的虎须剧烈抖动,他没想到我敢这样反问。
我趁机环视众神,声音不疾不徐道:“我此次归来,欲开一场论法大会。不谈尊卑,只论天理。”
我在瑶池西畔的听涛阁设下法坛,没有用惯常的金玉装饰,而是命人采来昆仑山巅的紫竹编成席案,阿鲤则带着几个新点化的鱼精虾怪,用荷叶承着清露穿梭其间。
出乎意料的是,诸神竟都来了,连平日深居简出的月老都拄着蟠桃杖坐在末位,他腰间那团乱糟糟的红线比两百年前更乱了。
獬豸法神来得最早,这位一向以刚正著称的司法之神,如今独角上的金光却暗淡如蒙尘的铜器,他落座时,我注意到他神袍下摆沾着香灰。
想必是刚从某个冷清的城隍庙视察回来。
“司法神近日可好?”
我为他斟上一杯用忘忧花蜜调制的清露,体贴问道。
獬豸苦笑,独角只有闪烁的微光:“下界凡人越发不敬神明,连城隍判案都敢质疑……”
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我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与他展示道:“法神且看这个案例。”
竹简展开,浮现出立体幻象:三百年前,南赡部洲青林县,富户赵员外诬告佃农张五偷盗祖传玉佩。那糊涂县令收了赵家三箱白银,竟判张五斩立决,张五之妻挺着八个月孕肚击鼓鸣冤,却被衙役乱棍打出。
“此案我记得。”
獬豸的独角闪烁了一下:“当时认为维护天官体系比个案公正更重要,故驳回了张妻的上诉。”
幻象又变化起来:张妻在丈夫问斩当日投了井,尸体打捞上来时,人们发现她怀里还揣着件没做完的婴儿肚兜。
而他们的遗孤张小五,后来成了专偷富户的飞贼,每次得手都要在城隍庙前烧一炷香:“多谢神明教我世道不公”。
獬豸的独角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像被雷击中的古树,我再看他时,那素来坚毅的脸庞有些悔意。
我轻抚竹简,继续道:“如今青林县百姓遇事都去找黑帮'公道堂'调解。他们对神明的质疑,正在削弱您的神力。您没发现最近判案时,独角不再自动辨别善恶了吗?”
“可已判案例如何再能溯回……”獬豸脸色紧绷,声音却开始发抖。
“法义如明月,蒙尘尚可拭。”
我从袖中取出蛇神赠我的星罗盘:“若因面子而护短,才是真正失了为神的神格。”
星罗盘的指针在案几上旋转,散发出柔和的蓝光,獬豸伸出颤抖的手,在触碰的刹那,他独角上的金芒突然暴涨,将整个听涛阁照得通明……
白虎君是踏着雷声来的。
他故意显出自己威武的真身,三丈长的白虎真身每走一步都震得地动山摇,吓得阿鲤打翻了茶盏。
“执法之道,在于令行禁止。”
白虎君化作人形坐在我对面,宽大的手掌拍在紫竹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怎么,小龙,看你的意思,是质疑我的统治方式?”
我不为所动:“是此理,然则虎君可曾细查过自己判决的所有雷刑?”
“那是自然!”
白虎君回答得斩钉截铁,虎须随着吐息剧烈摆动:“触犯天条者,五雷轰顶,从无错漏!这三百年来,我亲手劈死的渎神者不下……”
我取出一面昆仑镜,镜中显现出下界景象:一个青衫书生在自家茅屋前被雷劈中,当场毙命,焦黑的尸体旁还散落着写了一半的诗稿。
“庆历三年,临江府书生李闵,因何受刑?”
“他辱骂神明!”
白虎君不假思索地控诉道:“他在诗作中写'神佛如泥塑',大逆不道!”
我轻点镜面,画面回溯:李闵其实写的是《观破庙有感》:“神佛如泥塑,庙祝似豺狼。香火熏心黑,何处觅慈航?”更早的画面显示,当地土地庙的泥像确实残破不堪,而庙祝却将香火钱尽数私吞,在城里买了三进宅院养外室。
白虎君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我又显出另一桩案例:大中祥符五年,农妇周氏咒骂雨师,被雷击毙。回溯可见,当地河伯与雨师斗气,故意三个月不降甘霖,周氏家中三亩秧苗全部枯死,她抱着饿得皮包骨的孩子,才在土地庙前哭骂了几句。
“虎君,凡事经不得较真,一旦较真,对错就会显露出来。”
我收起宝镜:“不查前因后果的执法,与刽子手何异?”
白虎君猛地站起,紫竹案几被他掀翻在地。
我以为他要发怒,却见他突然仰天长啸,啸声中竟带着几分羞意,待他重新化作人形时,额间的“王”字纹路淡了许多,眼中锋芒也收敛了。
“小龙……”
他第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唤我::我在昆仑之巅存着三百年的雷刑卷宗……”
“我陪虎君一同复核。”
我拾起滚落在地的蟠桃递给他:“若有冤错,我们想办法补救。”
白虎君接过蟠桃时,我注意到他锋利的虎爪已经小心地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