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破茧
我蜷缩在凌霄宝殿的龙椅上,细小的爪子紧紧抓着鎏金扶手,指节都泛了白,殿外传来阵阵轰鸣,那是诸神在互相厮杀。
白虎君去西天论道不过三日,天庭就乱成了一锅煮沸的水。
“陛下,您,您要不去后殿躲躲吧?”
乌龟丞相颤巍巍地劝我道,他背上厚重的甲壳在雷光映照下泛着青灰色,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古老石碑。
我摇摇头,龙须不安地摆动着,在空气中划出细小的波纹。
我才三百岁,在龙族中不过是个幼童,却被白虎君强行推上这至尊之位,还记得那日他拎着我的后颈将我按在龙椅上时,那双金黑色的虎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从今日起,你就是天帝。”
他的声音低沉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记住,天庭大事,需先问过本君。”
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白虎君需要一条龙坐在这个位置上,好让他的统治名正言顺,至于那个龙是谁,并不重要。
每日早朝,我都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我撕碎,至于其余诸神,则更为过分……
“轰!”
一道金光劈开南天门,我看见托塔天王的宝塔与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撞在一起,火花四溅,将云海映照得如同白昼,巨灵神挥舞着宣花斧,将偏殿劈成了两半,琉璃瓦如雨般坠落,其中一块落到了我的案上。
我浑身鳞片都竖了起来,龙尾不自觉地缠住了椅腿。
这些平日里对我俯首称臣的神仙,此刻完全不顾及我的安危。
一道雷光擦着我的龙角飞过,在龙椅后炸开,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连龟丞相的惊呼都变得遥远模糊。
“我、我要离开这里。”
我结结巴巴地呢喃着,爪子不自觉地掐进了扶手上的金漆,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龟丞相叹了口气,皱纹里藏着深深的忧虑:“陛下若要走,老臣不敢阻拦。只是白虎君回来过问……”
我顾不得听他啰嗦,掐了个隐身诀,化作一缕青烟溜出了大殿。
身后传来龟丞相的惊呼:“不好啦,陛下跑了!快追!”
我飞得跌跌撞撞,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天界的云雾在我爪下翻滚,远处雷部众神正在混战。
电闪雷鸣间,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云层上扭曲变形,时而是龙形,时而又像个惊恐的孩童。
“不行,我得躲到下界去。”
我自言自语道,龙尾不安地摆动,搅动了一片云彩。
可我刚要念动咒语下界,一道自己不小心放出的雷光突然劈中了我——这具幼小的龙身还无法完全控制与生俱来的神力。
我眼前一黑,龙身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穿过层层云海,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再睁开眼时,我看见一双粗糙的大手正抓着我……不,是抓着一个婴儿的身体。
“这小崽子长得挺俊,定能卖个好价钱。”
满脸横肉的男人咧嘴笑着,露出几颗黄牙,嘴里喷出的臭气熏得我头晕目眩。
我想挣扎,却发现这具凡胎肉体孱弱不堪,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把我塞进一个散发着霉味的麻袋,黑暗笼罩了我的意识,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恍惚看见自己细小的手臂上,有一片若隐若现的鳞光闪过。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个土炕上,身下垫着粗糙的草席,一对满脸皱纹的农民夫妇正低头打量我,他们粗糙的手指在我身上摸索,像是在检查一件刚买来的牲口。
“花了二两银子呢,可得好好养大,将来给咱家干活。”
老农戳着我的脸蛋嘿嘿笑道,他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土。
农妇摸了摸我的头,她手掌上的茧子刮得我生疼:“这娃也怪可怜的,这么小就被拐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龙吟,只有婴儿般的咿呀声,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那些关于天庭的记忆,如同被一层厚厚的纱幔遮住,只偶尔在梦中闪现些片段:金色的宫殿、缭绕的云雾、还有一双令我恐惧的金黑色的眼睛。
岁月如流水。我在农家渐渐长大,每天跟着养父下地干活。夏日里,我跪在滚烫的田埂上拔草,膝盖被碎石磨得鲜血淋漓;冬日里,我赤脚走在结冰的泥地上,脚底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养母偶尔会偷偷给我一块糖,那是我苦涩童年里唯一的甜味。
七岁那年,养父染上赌瘾,一夜之间输光了家产。
我记得那是个飘雪的黄昏,债主带着几个彪形大汉闯进院子,把养父按在雪地里痛打了一顿,养母跪在地上哭求,却被一脚踢开。
“还不起债,就拿这小子抵吧!”
债主揪着我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仔。
我悬在空中,看见养母绝望的眼神,养父则别过脸去不敢看我。
我就这样被卖到了李刺史府中,成了公子李岩的书童。
李岩比我大两岁,生得肥头大耳,却是个绣花枕头,读书写字样样不如我,每当老爷夸我文章写得好时,李岩的脸色就会变得铁青。
“小杂种,谁准你碰我的砚台!”
李岩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让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还不解气,又抓起砚台砸在我额头上,温热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但我不敢哭。
那日,李岩的玉佩不见了,他叫来管家指着我大喊:“是他偷的!我亲眼看见的!”
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郎君明鉴,小的从未……”
“还敢狡辩!”
管家厉声打断了我的辩驳,他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拖下去,重打五十杖!让他长长记性!”
板子落在身上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疼痛,每一杖都像要把我的魂魄打散,我咬破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自己背上浮现出龙鳞的纹路,但那一定是幻觉,大约是一个垂死孩童的幻想。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摸黑到井边打水,月光下,我看见李岩在我身后阴笑,他手里把玩着那块“丢失”的玉佩。
“去死吧,小杂种!”
他猛地冲出来,一把将我推入井中。
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挣扎着,肺部火烧般疼痛,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井底突然亮起一道金光,我看见自己的手脚变成了龙爪,身体在不断伸长……
“我...是龙?”
这个认知如闪电般劈开我混沌的记忆。水不再使我窒息,反而成了最舒适的归宿。我摆动着龙尾,向井底更深处游去,鳞片在幽暗的水中闪烁着微光。
穿过一条隐秘的水道,我来到一处幽静的池塘。
月光透过水面,在池底投下摇曳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
一条红鲤鱼好奇地游过来,绕着我转圈,她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珊瑚般的光泽。
“哇,你是龙吗?”鲤鱼吐着泡泡惊喜道,声音清脆如铃。
我点点头,不过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我是天帝小龙,因惧怕天庭内斗而逃到下界,却经历了人间十年的苦难。
泪水融入水中,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沉向池底。
“我叫阿鲤。”
鲤鱼用头轻轻蹭我的鼻尖:“小龙,你看起来很难过。”
就这样,我和阿鲤成了朋友。白天我们躲在池塘深处纳凉修养,夜晚则游到附近的河流中探险,我教阿鲤修炼之法,看着她渐渐能化出人形,虽然还保留着漂亮的鱼尾和鳞片。
阿鲤的笑容像阳光穿透水面,照亮了我阴郁的心灵。
而此时的人间正值乱世,这两百年间,我们目睹了太多苦难。
记得那年大旱,我们游到一条即将干涸的河边,看见饿殍遍野的惨状,一个妇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坐在岸边,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
“既然粮食已经足够他们吃饱,那为什么凡人还要这样对待同类呢?”
阿鲤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刚目睹一队乱兵屠杀整个村子。
鲜血染红了河水,连我们的鳞片都被映成了暗红色。
我沉默不语。
在天庭时,我只知道清规戒律,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善恶,这两百年的人间游历,让我明白了权力、欲望与苦难的关系,我看见贪官污吏如何鱼肉百姓,也见过普通农妇如何省下最后一口饭给陌生的乞儿。
“阿鲤,你知道吗?”
一天夜里,我们浮在河面上看星星,我对她说:“在天庭时,我以为人间苦难都是因为不守规矩。现在才知道,很多时候,苦难恰恰来自那些制定规则的人。”
阿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眼睛映着星光,像两粒浸在水中的黑珍珠。
一天夜里,我们在洛水边休息。阿鲤突然紧张地抓住我的龙须:“有妖气!”
一只巨大的蟾蜍从芦苇丛中跳出,转眼化作一个驼背老者。
他眯着绿豆眼打量我:“咦?这不是小白龙陛下吗?白虎君和母神找您找得好苦啊!”
于是我和阿鲤被蟾蜍君带回了大火宫。
“心地纯净,是个好苗子。”
母神对着阿鲤点点头,又转向我:“小龙,这两百年的人间游历,你学到了什么?”
我沉思片刻,抬头直视母神的眼睛:“我学到了慈悲。神仙不该高高在上,而应体察民间疾苦,我更看到了权力的可怕,也见证了平凡中的伟大。真正的治道,不在于繁复的条规章程,亦不取决于官僚体系的臃肿或者精简,而应该是约束权力的制度和温暖人心的正义。”
母神满意地笑了,她眼中有泪光闪动:“白虎君一直把你当傀儡养着,却不知你早已成长,现在的你,才真正配得上天帝之位。”
她挥袖展开一道光门,门内传来熟悉的仙乐:“回去吧,这天地需要一位真正懂得慈悲与智慧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