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华盖
葵菜的叶子在烈日下蔫头耷脑,我抹了把额头的汗,泥土混着汗水在脸上结成了壳。
阿柏蹲在不远处,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九岁的阿桥和七岁的阿樛在我身后嬉闹,把刚锄松的土踢得到处都是。
“认真些!”我扭头呵斥他俩,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父亲去世得早,我们三个孤儿靠着族里接济的这片薄田过活,去年阿娘临过世前为我娶了隔壁村的阿柏,总算有了个能帮衬的人。
“栋哥,我肚子疼。”
阿柏突然跑过来,面色苍白地对我道。
我转头看去,只见她浅色的裤管上洇开一片暗红,像朵诡异的花。
“血!”
阿桥尖叫起来,阿樛吓得扔了锄头,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血从何而来。
阿柏脸色煞白,手指颤抖着去摸腿上的血迹,却找不到伤口。
就在这时,远处尘土飞扬,一队车马疾驰而来,金灿灿的旗幡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本能地把弟弟们护在身后,阿柏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一个穿着锦袍的男人跳下来,目光在我们几个身上扫视:“哪位是萧栋?”
我喉咙发紧:“我……我是。”
那人突然跪地行礼:“臣请陛下回宫!”
我愣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陛下?回宫?皇帝在哪里?回哪里的宫?
阿桥和阿樛却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
“太好了!哥哥你要当皇帝了,咱们不用锄地了!”
阿桥把锄头扔得老远,阿樛学着他的样子,也把锄头一丢,两只小手拍得通红。
“你们搞错了,”我结结巴巴地推辞道:“我只是个种地的……”
“简文帝已被废黜,”那人不理睬我的话,只面无表情道:“侯丞相拥立您为帝,您是高祖武皇帝玄孙,昭明太子嫡系血脉,还请不要推辞。”
我这才隐约想起,祖父好像是太子,被追封为昭明太子,父亲去世前也曾说过我们这一支本是皇族近亲,但早已没落。
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怎么能当皇帝?
不容我多想,他们已半强迫地把我们四人推上马车,阿柏裤管上的血迹蹭在锦缎坐垫上,像一道不祥的预兆。
登基大典在皇宫的武德殿举行。
我穿着沉重的衮服,头戴冕旒,每走一步都担心会摔倒,阿柏被封为皇后,两个弟弟也莫名其妙成了王爷,殿内香烟缭绕,乐声庄严,我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就在我战战兢兢走向御座时,一股旋风突然从地上腾起,卷着尘土直冲殿顶,我的华盖被掀翻,像片枯叶般翻滚着飞出端门。满朝文武鸦雀无声,侯景将军站在一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这是不祥之兆啊……”
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官员们私下议论纷纷起来。
定年号时,侯景指着绢帛上两个大字问我:“陛下觉得'天正'如何?”
我盯着那陌生的符号,手心冒汗。
阿柏在帘后轻轻咳嗽,我才胡乱点头:“好……很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陌生的符号,是“天正”二字。
朝政自然由侯景把持,我则每天坐在龙椅上,像个摆设,阿柏和两个弟弟住在后宫,我们几个难得见面。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溜到他们住的偏殿,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像从前在田舍时那样,阿桥和阿樛总缠着我讲皇宫里的新鲜事,我却说不出什么——连他们都知道得比我多。
“栋哥,今天我看见宫女们在踢毽子!”阿樛谈到近来所见所闻,眼睛亮晶晶的。
“那些大臣们说话真好玩,像唱戏一样。”
阿桥模仿着朝臣们抑扬顿挫的语调,逗得阿柏捂嘴直笑。
三个月后,侯景要我禅位给他。
我如释重负,立刻答应了他。
那天晚上,我们四人偷偷庆祝,阿柏从厨房偷来一壶甜酒,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碰杯,阿桥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阿樛直接吐了出来,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熬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回家了!”
阿柏难得露出笑容,眼角弯成月牙。
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禅位第二天,侯景派人把我们锁进一间密室,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草席,墙角有个便桶,散发着恶臭,一日两餐,只有半碗发霉的米饭和几根咸菜。
“栋哥,我冷……”
阿樛蜷缩在我的怀里,小脸煞白。
阿柏脱下外衣裹住他,自己却冷得发抖,阿桥强装镇定,但我看见他偷偷抹眼泪。
“别怕,”我哆嗦地搂紧他们:“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一定可以。”
我给他们讲故事,讲田里的葵菜,讲村口的老槐树,讲父亲在世时带我们去溪边捉鱼,阿柏靠在我肩上,轻声哼着家乡的童谣,两个弟弟渐渐睡着,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不知过了多少天,密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侯景败逃,你们自由了,”一个陌生的男子砍断我们脚上的锁链:“快走吧。”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阴暗的密室,腿脚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在逃跑的路上遇见了杜山则,杜山则好心地给我们去掉了枷锁,并送了些钱和衣服。
而此时街上乱成一团,远处火光冲天。
阿桥和阿樛喜极而泣:“我们终于免于横死了!”
我却莫名心慌,低声嘀咕着:“祸福难知,我心里还十分害怕。”
一艘华丽的官船停在河边,一个自称是朱买臣的朝廷官员拦住了我们。
朱买臣热情地在船头招手,笑容可掬地邀请我们:“请陛下和两位大王登船用膳。”
陛下?可是我禅……哦,是禅位了呀,他怎么还叫我陛下?
我迟疑不前,阿柏悄悄拉我的袖子,但阿桥和阿樛已经饿极了,闻到食物香气就迫不及待地往上跑。
酒过三巡,朱买臣的脸色渐渐变了,他突然摔杯为号,几个侍卫持刀向我们扑来。
“跑!”
我推开阿柏,抓起酒壶砸向最近的侍卫。
阿桥和阿樛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刀光闪过,阿樛的小脑袋滚落在地,眼睛还睁得大大的,阿桥胸口喷出血花,倒在我怀里,阿柏尖叫着扑向朱买臣,被一刀穿心。
我背上挨了一刀,跌跌撞撞跑到船边,纵身跳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吞没了我,鲜血在身周晕开,我缓缓下沉,看着水面上的光亮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幽暗的洞穴里,身下是干燥的草堆,伤口被某种绿色的糊状物覆盖着,凉丝丝的减轻了疼痛。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我惊恐地看见一条巨蛇盘踞在洞穴深处,鳞片在微光中泛着青黑色的光泽。
它此时正巧抬起头,金色的竖瞳盯着我。
“嘶!”
我挣扎着想逃,却牵动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别怕,”那巨蛇竟然口吐人言,不紧不慢地吐了吐蛇信子:“我不吃人。”
它游走过来,我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把草药。
它把草药放在我身边,自己谨慎地退了回去:“敷上,能止痛。”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渐渐好转,蛇精每天出去觅食,带回野果和干净的泉水,它告诉我它已在这附近的江水里修炼了千年,那日偶然在河底发现了我,就把我带了回来。
“为什么救我?”我奇怪问它道,因为我发现它并不是很乐于助人的小动物。
它金色的眼睛眯起来:“你身上有龙气。”
我想起并不美好的几个月,又想起横死的阿柏和两个弟弟,心头刺痛,不由苦笑道:“什么龙,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傀儡皇帝……”
“龙气不是识字多少能决定的。”它坚定地看着我。
又一个冬天到来,我发起了高烧,蛇精找来各种珍稀草药,但我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死后,请把我的魂魄带回故乡。”我抚摸着巨蛇冰凉的脊背,恳求它道。
蛇精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临终那天,我恍惚看见父母站在洞口向我招手,蛇精盘在我身边,轻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我的呼吸越来越轻,意识竟然像片羽毛般飘了起来。
蛇精叼住我的魂魄游向不知名的深处,在黑不见底的水中,我似乎看到了无数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
其中一个特别亮的光点向我飘来,那是阿柏,阿桥和阿樛的光点也紧随其后,我们四个光点缠绕在一起,终于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