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慈悲
母亲的宫殿依然阴暗，但当我再次踏入时，发现仆人们已经按照我的命令清理了杂草，修好了漏雨的屋顶。
阳光透过新换的窗纱洒进来，给这个长期被遗忘的角落带来一丝温暖。
“她今天状况如何？”
我问负责照顾母亲的侍女。
“回陛下，王太后近来清醒的时候多了，”侍女低头回答，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有时甚至会询问……关于您的事情。”
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母亲在打听我？为什么？是担心我报复她吗？
“你们在外面等着。”
我低声嘱咐随从们道，只带了乌德耶一人进入内室。
母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比上次见面时气色好了许多。
母亲穿着简单的白色纱丽，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
我屏住呼吸，在她面前站定。
二十年积累的恨意与期待在胸口翻腾。
“你来了。”
母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疯癫的迹象：“我听说你病了。”
我僵硬地点头：“不过已经好转了。”
母亲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乌德耶身上：“这位是？”
“我的佛法导师，乌德耶比丘。”
我介绍道。
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掠过母亲的嘴角：“所以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心。”
这句话却冷不丁刺痛了我。
她怎么敢？这个抛弃我的女人，怎么敢谈论我的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我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尖锐，像只炸毛的雄狮。
母亲笑着摇头：“但我猜不是来杀我的，否则你不会带一位僧人同来。”
乌德耶适时地开口：“王太后，陛下是来寻求和解的。”
“和解？”
母亲冷笑着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品尝它的滋味：“我们之间有什么可和解的？你是他强暴我的证据，而我是试图杀死你的凶手。”
如此直白的坦白让我措手不及。
我本以为会面对否认或辩解，没想到母亲如此赤裸地揭露了真相。
“你恨我。”
我睁大了眼睛，声音颤抖。
母亲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出乎意料地，她哭了。
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但她没有擦拭。
“我不恨你，孩子。”
她哽咽地看着我：“我恨的是你的出生方式，恨的是那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他杀了我的丈夫，但我从未……从未能够恨你。”
我站在原地，双腿仿佛生了根。
这些话与我多年来相信的完全不同。
“可你把我抛下城堡，对我不闻不问。”
我指控道，声音里带着那个受伤婴儿的哭喊。
母亲悲伤地捂住脸：“不，不是的，那天我疯了……赤纽的死，国王的暴行，然后是你。你那么像他，当我恢复理智时，已经太迟了。”
“你是我赤纽的孩子，只有我知道，”她抬起头，泪眼婆娑：“我派人去找过你，但他们只找到了一点血迹……我以为你死了，那是我第二次心碎。”
我转向乌德耶，寻求支持。
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让我们母子自己解决这个心结。
“阿宝救了我。”我沉默很久，最终说道。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母亲却点点头：“我后来知道她救了你。那个忠诚又慈悲的侍女……我本该惩罚她违抗命令，但我还是秘密安排人给她送钱和食物。”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知道你还活着，是我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但我不能接近你，我害怕国王会杀了我们两个。“
这个真相如同一记重拳击中我的胃部，我踉跄后退几步，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母亲恨我，而她实际上在暗中保护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艰难地呼吸几口气，才质问她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
母亲冷静反问道：“让你带着对国王的仇恨长大？那只会让你送命。至少……至少我以为你在阿宝的照顾下能平安度过一生。”
她苦笑着摇头，继而上下打量着我：“没想到命运弄人，你最终还是走上了权力的道路，而且比他更残酷。”
这句话刺中了我最深的痛处。
是的，我成为了比国王更可怕的暴君。羯陵伽的屠杀让摩羯国历史上所有国王的暴行都相形见绌。
“我在改变。”我低声反驳道，更像是告诉自己而非母亲。
“我看得出来，”母亲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眼中的戾气少了，看来这位比丘对你影响很大。"
乌德耶终于开口：“陛下自己选择了改变的道路，王太后，我只是为他指明了方向。”
母亲示意我走近。
犹豫片刻后，我跪在她面前。
她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内心某个长期冰冻的角落融化了。
“我的阿育，”她轻声呼唤，这个词在我听来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你能原谅一个疯癫的老太婆吗？”
我握住她的手，触碰到她皮肤上岁月的痕迹和骨节的凸起。
这个曾经美丽的女人，这个给我生命又试图夺走它的女人，如今只是一个渴望阿育原谅的母亲。
“只要你也能原谅我，”我哽咽着说：“为我犯下的所有罪孽。”
母亲将我拉入怀中。
我闻到她身上药草和衰老的气息，感受到她瘦弱身躯的颤抖。
二十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乌德耶悄悄退出了房间，留下我们母子相拥而泣。在母亲的怀抱中，那个从高塔坠落的婴儿终于安全着陆。
皈依佛教五年后，摩羯国的变化令邻国震惊：曾经以铁血手段统治的暴君，如今在全国各地树立石柱，刻上佛法教诲和仁政宣言；战俘营变成了医院，军营改建为佛寺；国王不再派遣军队镇压叛乱，而是派出医疗队和教师。
"陛下，迈索尔的使者到了。”
乌帕报告道，他的语气比五年前轻松多了。
这个曾经的武将如今负责外交事务，意外地展现了出色的谈判才能。
“带他们进来。”
我放下正在审阅的农业改革文书。
迈索尔的使者们鱼贯而入，脸上带着敬畏而非恐惧。
他们带来了珍贵的礼物和他们的首领，那个曾经扬言要趁我“软弱”时进攻的年轻人的亲笔信，请求成为摩羯国的盟友。
“我们听说陛下在各地建立医院，不分敌我医治所有病人，”年长的使者请求道：“迈索尔多山缺医少药，我们的首领想知道……陛下是否愿意……“
“在迈索尔也建立医院？当然可以，”我微笑道：“还会派遣医生和教师。摩羯国愿与所有国家分享知识与资源。“
使者们喜出望外，跪地行礼。
看着他们，我想起乌德耶的话：“慈悲比武力更能征服人心。”
确实，不费一兵一卒，曾经最顽固的敌人如今主动寻求友谊，这比任何军事胜利都更令人满足。
使者退下后，乌德耶从侧殿走出，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陛下已经掌握了正法的精髓。”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谦虚道，这是真心话。
宴会结束后，我独自来到王宫最高处的露台。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首都的灯火。五年前，这些街道上还弥漫着恐惧；如今，夜晚的市场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母亲曾经抛下我的那座高塔。
如今那里改建成了孤儿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
命运有时充满讽刺的美。
右手断指处传来轻微的刺痛，不是往日的剧痛，而是一种提醒：记住过去的教训，但不必再为此痛苦。
“陛下在想什么？”乌德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在想……业报的奇妙。”我转身面对我的导师：“如果母亲没有抛弃我，如果我没有怀着仇恨长大，如果我没有犯下那些暴行……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夕阳下的乌德耶神秘一笑："我们无法改变过去，陛下。但正因经历过黑暗，您才更珍惜光明。”
我点点头，望向天空：“有时我仍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也是您修行的一部分，”乌德耶平静地看向天空：“记住他们，但不要被回忆束缚。您今天的善行是对过去最好的弥补。”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远处佛寺的钟声。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暴君阿育已经死去，正法之王阿育获得了新生。
“明天我要去视察新建的佛学院。”我忽然道。
乌德耶点头："教育是改变一个国家最好的方式。”
不，不是教育。
我明白，要改变一个国家，要从改变一个国王的心开始。
而我的心路历程，将被刻在石柱上，供后人评说，一个从仇恨走向慈悲的君王的忏悔与救赎。
月光下，我仿佛看到无数石柱矗立在摩羯国的各个角落，上面刻着我的誓言：“正法之胜，乃一切胜利中最上。非以武力，而以慈悲，方能赢得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