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放下
僧人很快被带了进来。
他看上去比上次更加憔悴,袈裟破旧不堪,但眼神依然平静如水。
“陛下。”
他双手合十行礼。
我强撑着坐起身,努力使自己变得平和一些:“你说这是……业报。告诉我,如何消除它。”
僧人走近几步,仔细端详我的面色:“陛下可曾计算过,自登基以来,有多少人因您的命令而丧生?”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刺入我的心脏。
十年征战,多少城池化为废墟?多少家庭支离破碎?羯陵伽一役就有二十五万条生命消逝……
“战争……难免有牺牲。”
然而我被心口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这不是战争,是屠杀。”
僧人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雷:“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那些投降的士兵,那些妇女和儿童……他们的灵魂现在何处呢?您对他们又做了什么呢?”
我的胃部一阵绞痛。
眼前浮现出那些骇人画面:一个老人抱着孙子的尸体痛哭;一名孕妇被长矛刺穿;整条河流被染成红色...这些场景曾是我胜利的勋章,如今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够了!”
我怒吼道,随即因剧烈的疼痛弯下腰,眼前一片模糊:“你,你是来折磨我的吗?”
僧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是来帮助陛下解脱的。但首先,您必须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讲述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指鬘的杀手,他发誓要杀满一千人,用他们的手指做成项链。当他杀到九百九十九人时,遇到了佛陀……”
疼痛让我难以集中精力,但僧人的声音如涓涓细流,缓缓渗入我的意识:故事里的杀手最终放下屠刀,皈依佛门,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陛下,您的手指。”僧人突然停下,看着我颤抖的手。
我抬起右手,残缺的无名指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自从成年后,这根断指就时常疼痛,尤其是在我这次下令屠杀之后。
“您母亲抛弃您时留下的伤痕,如今成了您灵魂的警示。”
僧人的目光充满慈悲,还有淡淡的责怪:“身体知道您犯下的罪孽,即使您的心仍在否认。”
这句话击垮了我。
二十年来筑起的仇恨高墙开始崩塌。我回想起被抛下城堡的婴儿,竞技场上的“狮子杀手”,政变之夜沾满鲜血的双手……我一直在复仇,但复仇从未带给我真正的平静。
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在床上,眼前发黑。
恍惚中,我看到无数模糊的身影围绕在床边。
全都是那些因我而死的人。
他们沉默地注视着我,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悲伤。
“救救我……”
我向僧人伸出手,像个迷路的孩子。
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只有您自己能救自己,陛下。放下仇恨,忏悔罪孽,走上正法之路。”
“如何……忏悔?”我喘着粗气,虚弱问道。
“首先,停止杀戮。释放所有战俘,遣散军队。然后在全国建立医院和佛寺,帮助那些您曾经伤害过的人。”
僧人顿了顿:“最重要的是,您必须原谅最重要的心结……您的父母。”
“不可能!”我本能地抽出手,大声反驳他道。
原谅那个强暴我母亲的男人?原谅那个抛弃我的女人?
僧人没有争辩,只是轻声念诵起佛经。
奇异地,随着经文声,我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
“这是什么咒语?”我转头怪道。
“不是咒语,陛下,只是平静心灵的经文。”
僧人笑了笑,转而认真地回答道:“仇恨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炭,想用它伤害别人,却先灼伤了自己。”
我沉默了。
多少年来,仇恨确实是我唯一的动力。没有它,我还剩下什么?
“如果我……皈依佛教,疼痛就会消失吗?”
我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功利。
僧人微笑:“身体的痛苦或许会减轻,但真正的治愈来自心灵的转变。陛下,您准备好面对真实的自己了吗?”
我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过去。
那个真实的我是谁?是被抛弃的婴儿?是复仇的暴君?还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教我。”
我最终一叹,声音几不可闻。
三个月后,我站在羯陵伽的废墟上,身旁是那位僧人——现在是我的佛法导师乌德耶。
曾经血流成河的战场如今建起了简易的医院,我的士兵们不再是杀戮者,而是帮助幸存者重建家园的劳力,战俘们被释放,还得到了回家的路费。
“感觉如何,陛下?”乌德耶问我道。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不再有血腥味,而是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疼痛虽然仍在,但已经减轻了许多。
“奇怪地……平静,”我坦言道:“但我担心这只是暂时的。北方还在虎视眈眈,我的将军们对突然的和平政策不满……”
乌德耶点头:”改变总是困难的,尤其是对习惯了暴力的人。但请记住,陛下,真正的勇气不在于杀戮,而在于克制。”
我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这柄曾经沾满无数鲜血的武器,如今已经三个月没有出鞘,有时我仍会梦见挥舞它的感觉,醒来时手心冒汗。
我才知道,戒除暴力如同戒除毒瘾。
“乌帕昨天告诉我,边境有部落叛乱,”我心事重重道:“按照以往,我会派军队镇压。”
“而现在?”
“我派去了使者,询问他们的不满,并承诺改善治理,”我苦笑:“乌帕认为我疯了。”
乌德耶微笑:“慈悲需要比暴力更大的勇气,陛下。”
我们继续巡视重建工作。
路过一处正在修建的佛寺时,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向我行礼,他们的眼中不再有恐惧,而是某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或许是尊敬,甚至是爱戴?
这种感觉比任何征服的喜悦都要温暖。
晚上,我在临时行宫中召见了乌帕。
他看上去疲惫而忧虑。
“陛下,迈索尔地区拒绝接受我们的和平提议,”他报告道:“他们的首领说……说您变软弱了,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我握紧了王座的扶手,旧日的怒火开始升腾。
但想起乌德耶的教导,我又平复了情绪。
“派更多的使者,”我命令道:“带去礼物和贸易协议。告诉他们,我们宁愿做朋友而非敌人。”
乌帕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陛下,他们会把这视为弱点!摩羯国从未——”
“摩羯国从未尝试过和平,我知道。”
我打断他:“但我们现在要尝试新的道路。”
乌帕欲言又止,最终低头领命。
当他转身离开时,我叫住了他:“我知道你忠于我,乌帕。这不容易,但我需要你的信任。”
他回头看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我只是担心……陛下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的,”我平静地承认道:“我在努力变成一个更仁慈的人。”
乌帕离开后,我独自走出宫殿,看着天上的太阳。
迈索尔的挑衅确实考验着我的决心,旧日的阿育会立刻集结军队,用铁蹄踏平那个山区小国,但现在的我……
我摸了摸右手的断指,它不再疼痛了。
“陛下在犹豫。”
我转身看到乌德耶站在门口。
日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使他看起来几乎有些透明。
“我在想,暴力是否必要?”
我困惑地自言自语道:“如果迈索尔攻击我们的边境村庄……”
乌德耶走近:“保护无辜者与报复是不同的,陛下。佛陀教导我们不杀生,也教导我们保护弱者。”
这个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
也许我不必完全放弃力量,只需改变使用它的方式。
“明天,”我转头看向对方:“我要去看望我的母亲。”
乌德耶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这是很大的进步,陛下。”
进步?还是又一次折磨?二十多年了,自从被抛下城堡后,我再也没有真正面对过她。
仇恨曾是我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现在连这也要放下了吗?
那晚,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婴儿,从高塔坠落。
但这次,我没有受伤,而是轻轻落在一片莲花上,而我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向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