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真知

我抚摸着王座扶手上镶嵌的月长石,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登基第三年,这方银制王冠依然沉重得让我脖颈酸痛,窗外,月亮国的子民正在广场上跪拜,他们虔诚的姿态像极了田间整齐的麦穗。

  

  温顺、整齐、千篇一律。

  

  “陛下,星星国的使节到了。”

  

  侍从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下意识整理银白礼服的领口,那里绣着月亮国最引以为傲的纹章:一轮被锁链束缚的新月。

  

  这个图案从我记事起就出现在所有官方文书上,却从未有人解释过锁链的含义。

  

  星星国的国王比画像上更加英挺。

  

  当他迈入大殿时,整个厅堂似乎都被他眼中那种锐利的光芒照亮。

  

  我看着他流畅地向各国使节问好,谈吐间引用的数据、典故信手拈来,讨论起边境贸易协定时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

  

  “关于关税条款,我认为第三项需要调整,”他的手指点在羊皮纸上:“去年贵国的羊毛出口量增加了三成,但征税基数却仍按五年前的标准……”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些数字在我脑中搅成一团乱麻,每当试图厘清思路,耳边就会响起太傅苍老的声音:“超过一百的数字没有意义,陛下。”

  

  宴会持续到深夜。

  

  当我机械地重复着“月亮国的迷雾很美”这类空洞辞令时,星星国国王正在阐述一套精妙的天文观测法,宾客们惊叹连连,而我只能盯着餐盘里渐渐冷掉的鹿肉,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比他愚蠢。

  

  不是不够勤奋,不是缺乏经验,而是从根本上,我的头脑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回到寝宫后,我挥退所有侍从,独自站在露台上。

  

  夜风裹挟着迷雾森林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星星国的灯火在夜色中明亮如炬。我攥紧栏杆,指节发白,第一次允许那个被压抑多年的疑问浮出水面:

  

  为什么我的思想总是像被困在迷雾中?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五岁那年,太傅指着天空告诉我太阳是冷的,只是看起来热;七岁时,他严肃地警告我思考会缩短寿命;十岁生日那天,当我好奇追问为什么月亮国有锁链纹章时,他惊慌地捂住我的嘴,第二天我就被罚抄写《顺从颂》三百遍。

  

  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图案。

  

  我被系统地、精心地愚弄了。

  

  镜中的国王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个曾经以为只是自己不够聪明的幼稚想法,此刻显露出狰狞的真相:我的愚蠢是被人刻意培养的。

  

  第二天黎明,我秘密召见了宫廷医师莱文,他是月亮国少有的敢直视我眼睛说话的人。

  

  “陛下想知道什么?”

  

  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我想知道,”我的喉咙发紧:“一个人的头脑能不能……被故意养废?”

  

  莱文的瞳孔微微收缩。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从药箱底层取出一本皮质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先王时期,我负责记录王室成员的健康状况。”

  

  他翻开泛黄的纸页,手指停在一段文字上。

  

  您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我的儿子,锁链不在纹章上,而在……”

  

  “而在哪里?”

  

  我急切地追问。

  

  莱文摇摇头:“先王没能说完。”

  

  离开前,医师留下一个隐蔽的地址:“那里或许有您想要的答案。”

  

  当夜,我换上平民服饰,独自前往城北一间破旧的石屋。

  

  开门的是个佝偻老者,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腰间玉佩时骤然睁大。

  

  “终于……终于来了。”

  

  他颤抖着引我进入地下室。

  

  烛光映照下,四壁书架上摆满了手抄本。

  

  老者取下一本包着黑布的书:“这是您祖父时代开始编纂的《真知录》,记录着所有被官方禁止的知识。”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太阳表面温度足以瞬间气化钢铁。”

  

  指尖传来的刺痛感让我几乎拿不住书册。

  

  二十年来坚信的真理在真实面前脆弱得像张薄纸。

  

  我一页页贪婪地阅读着,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天文、数学、医学知识如利剑般劈开我脑中的迷雾。

  

  “为什么?”我声音嘶哑道:“为什么要隐瞒这些?”

  

  老者苦笑:“聪明的平民难管,聪明的国王……危险。”

  

  回到王宫后,我患上了严重的头痛症。

  

  每当尝试运用新学到的知识思考,颅骨内就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莱文说这是长期压抑后的认知失调,但我明白,这是二十年错误教育在我脑中筑起的牢狱正在崩塌。

  

  我开始秘密组建智囊团。

  

  诗人萨尔坎、被流放的数学家维特、女巫医莉莉丝……这些被主流社会排斥的“疯子”成了我的座上宾。

  

  我们每周在废弃的东塔楼聚会,他们教我真正的天文观测法、逻辑推演、药物配制。

  

  学习过程痛苦而缓慢,每掌握一个新概念,我都要先与自己根深蒂固的错误认知搏斗一番。  

 

  “陛下学得很快。”

  

  莉莉丝有次惊讶地对我说出了真心话:“就像急于挣脱锁链的囚徒。”

  

  我摸着额头上的冷汗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每次思考时,我仍能听见太傅幽灵般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别想太多……”

  

  星星国国王再次来访时,我带他参观了新建的观星台。

  

  当他赞叹仪器精良时,我流畅地解释了折射原理和星轨计算方法,看着他惊讶的表情,一种扭曲的快感涌上心头,我终于不再是那个愚昧的月亮国王了。

  

  但这种愉悦转瞬即逝。回宫路上,我路过平民区,看到孩子们正在学堂朗诵:“太阳是冷的,思考会短命……”

  

  他们天真的脸庞上写满虔诚的信任,就像二十年前的我。

   

  当晚,我在《真知录》空白处写下:“愚民的最可怕之处,在于被愚弄者会主动维护这个体系。”

  

  随着时间推移,我悄悄改革教育制度,在官方教材里掺入真实知识,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般缓慢改变着月亮国的认知土壤。

  

  这过程如履薄冰,大臣们仍在暗处虎视眈眈。

  

  一个雪夜,我在批改奏章时突然晕倒。莱文诊断是长期精神透支导致的衰竭。

  

  “陛下思考得太多了。”他忧心忡忡地宣布了我的病情。

  

  我虚弱地笑了。

  

  这句曾经是警告的话语,如今成了我的勋章。

  

  弥留之际,我恍惚看到父王站在床尾,他手中捧着一把断裂的锁链。

  

  “孩子,”他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叫我:“现在你看到了……”

  

  寒冷吞没了我最后的意识。

  

  睁开眼时,所有属于饕餮的记忆如潮水般回归,原来月亮国的三十年只是南柯一梦。

  

  “小怪!你发什么呆?”

  

  梼杌的大脸突然凑近,鼻息喷得我鳞片都竖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爪子,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在云团上打滚。

  

  梼杌一脸莫名其妙地用蹄子戳我:“你当人当疯了?”  

 

  “梼杌,”我止住笑,声音却严肃起来:“你知道人族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我将月亮国的经历娓娓道来。

  

  讲到那些荒谬的教育时,梼杌的耳朵越竖越高;说到智囊团和秘密学习时,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当我描述平民学堂里朗诵错误知识的场景时,他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

  

  “我要去看看!”梼杌兴奋地蹦跳着,差点踩碎脚下的云朵:“太有意思了!”

  

  看着他奔向人间的背影,我望向下方月亮国的方向。

  

  新王已经登基。

  

  那是我精心培养的侄子,也是第一个接受真实教育的月亮国君主。

  

  但更远处,无数国家仍在重复着月亮国的老路。

  

  孩子们背诵着荒谬的教条,学者们自我审查着“危险”的思想,统治者们维护着这个精妙的愚民体系。

  

  夜风吹散一片薄云,露出下方星星国璀璨的灯火。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国家为何与众不同,或许他们的国王也曾是一只偷渡人间的神兽,或许他们也经历过认知觉醒的阵痛。

  

  鳞片间的云雾渐渐聚拢,我舒展身体游向更高的天际。

  

  属于饕餮的广阔视野正在回归,那些曾经让我痛苦的人族纷争,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精巧的迷雾游戏。

  

  但我知道,这场游戏对困在迷雾中的人而言,就是全部的真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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