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失心
我睁开眼时，冷汗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黏腻的寝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的凉意。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灼痛难忍。
“又做噩梦了？”
东君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温和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听见药碗轻轻搁在檀木案几上的声响，瓷与木相击，在寂静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清脆。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具七八岁孩童的身体太过脆弱，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偶。
我蜷缩在锦被里，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团成更小的一团，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些如影随形的梦魇。
“这次梦见什么了？”
东君撩开绣着云纹的纱帐，那张总是带着春风般笑意的脸庞此刻布满倦容。
他修长的手指端着青玉药碗，黑褐色的药汁表面浮着金末，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如龙鳞。
“心......”
我听见自己细弱蚊蝇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有人挖走了我的心。”
东君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药汁溅在他的袖上，洇开几朵暗色的花。
他放下药碗，用指腹轻轻拭去我额角的冷汗，指尖冰凉，像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莫怕，只是梦而已。”
他心不在焉道，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殿外。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西君昨日从西天带回的十二位精灵族炼金士正在偏殿忙碌，他们特制的丹炉日夜不熄，十来位乐师轮番上阵，丝竹管弦之声昼夜不息，他们试图用音乐和药物安抚我的神识，却不知这只会让我的头痛愈发剧烈。
我闭上眼，黑熊精粗糙的手掌似乎还停留在我的脊背上，那个梦太过真实，坠崖时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崖底腐叶与泥土混合的潮湿气息，还有黑熊精洞府里常年不散的松脂香气。
还有那只小狐狸，金灿灿的皮毛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它用湿润的鼻尖轻蹭我鳞片的样子。
“把药喝了吧。”
东君扶我坐起，药碗递到我的唇边。
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的瞬间，我猛地推开他的手。
青玉碗砸在地上，碎裂声惊飞了檐下的青鸟。
“我不喝！”
声音出口，我才发觉带着难听的哭腔：“这药根本没用，它们只会让我更难受！”
东君沉默地蹲下身收拾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也浑然不觉，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白玉地砖上，像散落的珊瑚珠子。
我突然想起黑熊精给我包扎伤口时，小狐狸也是这样盯着渗血的布条看，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担忧。
“西君新炼的丹药傍晚就能送来。”
东君用素帕按住伤口，垂目道：“精灵族的炼金术或许......”
“我想见母神。”
我忽然定定看他：“只有她有办法。”
殿内霎时寂静得可怕。
远处乐师的箜篌弹错了一个音，刺耳得令人牙酸。
东君的表情凝固了，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母神？她如今不见踪迹……”
“我知道！”
我揪住锦被的手指关节发白：“但我梦见她了！在梦里她把我从小狐狸身边带走，她说我的心......”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回忆。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我弯腰吐出一口泛着金光的血。
东君慌忙拍打我的后背，他的手掌在发抖。
“你不能激动，”他声音发紧：“凶兽的怨气还在侵蚀你的神体，若是连这点残存的心智都维持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殿门突然被撞开。
西君风风火火闯进来，雪白的衣角沾满丹炉灰烬。
“药成了！”
他手中捏着一个琉璃瓶，瓶中三枚金丹流转着奇异的虹彩。
欢呼声戛然而止。
西君目光在我和地上的血渍间来回扫视，俊美的脸庞沉了下来：“又恶化了？”
东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两人交换眼神的间隙，我望向窗外。
暮色四合，天边金色的云霞让我想起小狐狸的皮毛。
梦里的离别太过仓促，母神苍白的手指穿过我的胸膛，小狐狸在身后凄厉地叫着，声音像碎了的琉璃。
“先服药。”
西君倒出一粒金丹，异香顿时充盈内殿。
我乖顺地咽下，丹药入喉化作一股暖流，却在心口处撞上无形的屏障，疼得我蜷成一团。
“还是不行，”西君心疼地擦着我的额角：“它没有心，神体拒绝融合药物。”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他们争论，东君主张去昆仑取万年冰魄代替我的心，西君坚持再制丹药，争论声渐渐远去，黑甜乡再次向我张开怀抱。
这一次，我回到了离别那日。
黑熊精的洞府温暖干燥，岩壁上挂满蜂蜜和风干的草药，我盘踞在干草铺就的窝里，小狐狸正用蓬松的尾巴扫我的龙须玩。
小狐狸突然竖起耳朵，下一秒洞口的藤蔓被无形之力撕开。
月光如瀑倾泻而入，母神的身影立在光幕中央。
她墨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两轮缓缓旋转的紫色星云。
小狐狸炸开全身毛发，却仍挡在我面前发出威胁的低吼。
“原来你在这里。”
母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伸手一抓，我的龙身不受控制地飞向她掌心。
剧痛从胸口炸开，黑金色的血滴落在小狐狸额间，像一记炽热的吻。
“不要——！”
我尖叫着醒来，冷汗已经浸透了三层锦被。
喉咙火辣辣地痛，我挣扎着想要唤人，却听见床榻边传来窸窣声响。
彩色的琉璃灯光突然被什么挡住，我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金黄色的皮毛在灯光下流转着蜜般的光泽，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湿润的鼻息喷在我脸颊上，带着熟悉的松脂香和一丝血腥气。
“小......狐狸？”
我颤抖着伸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轻轻放下口中的物件。
那东西落在锦被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是一颗完整的心脏，金红的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龙鳞，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微微起伏。
我的心。
我遗失在幻境与现实夹缝中的颗心。
小狐狸用前爪推了推那颗心，又用脑袋蹭我的手腕。
我这才注意到它额间有一道黑金色的玄纹，正是梦中我的血滴落的位置。
当我捧起心脏的瞬间，它化作一道流光钻入我的胸腔，久违的暖意涌向四肢百骸，我听见体内传来锁链断裂的声响。
殿外突然喧哗起来。
东君西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炼金士们惊慌的议论。
小狐狸警惕地竖起耳朵，最后舔了舔我的手指，转身跃向窗口。
“等等！”
我想抓住它的尾巴，却只握住了一片云彩。
东君破门而入时，我正对着空荡荡的窗棂发呆，掌心躺着一根金色的狐毛，和一滴尚未干涸的血迹，证明有一只狐狸曾来过。
“玄冥，你醒了？”
东君走近，灯光映亮他惊愕的脸：“呀，你的眼睛......”
西君随后冲进来，手中罗盘指针疯狂旋转。
“有异兽闯入的痕迹！”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突然僵住：“你的心！”
我低头看向胸口。
素白的衣服下，金色的光芒透过布料，像晨曦穿透云层。
久违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涌，那些被封印的情感如春溪破冰，冲刷着每一寸经络。
“我找到它了。”
我握紧那根狐毛，唇角不自觉上扬：“我的那颗心，还有......”
还有被母神封印的全部情感。
此刻它们如潮水般涌来，冲垮了千年筑起的堤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