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饕餮

我最早的记忆是母亲怀抱的温度。

  

  苦县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缓,三岁那年,我躺在织机旁的草席上,看母亲的手指在麻线间穿梭,她的指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口,但动作却异常灵巧。

  

  麻线从织机上垂落,像一条僵死的蛇,她向我这方看来,皱皱秀眉。

  

  母亲一如往常挪到我这里,抱起我耐心地哄起来,那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额头,指腹上的茧子刮得皮肤微微发痒。

  

  “娘亲,我没有哭。”我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母亲的手指顿住了。

    

  “可我近来总是听见什么哭声,”她摸着我的脑袋,不解地左顾右盼:“怪了……”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那个东西。

  

  黑暗中有东西在蠕动。

  

  它没有固定形状,时而像一团翻滚的雾气,时而又像无数纠缠的触须,当它张开嘴巴时,我看见了深渊。

  

  那是真正的、纯粹的虚无,连黑暗都能吞噬的虚无,像是有什么吸力,星辰坠入其中,树木被连根拔起,最后连风声都消失了。

  

  我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心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五岁那年,这样的梦越来越频繁。

  

  有时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挂着口水,牙齿莫名酸痛,仿佛在梦中撕咬过什么。

  

  母亲说我常在半夜发出咀嚼声,可她掀开帐幔时,只看见我安静地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她给我缝的布老虎。

  

  某个清晨,母亲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过后,惊讶道:“聃,你的眼睛?”

  

  “怎么了?”

  

  “你的瞳孔,好像比旁人大一些。”

  

  我跑到村口的井边俯身查看。

  

  井水中的倒影摇晃不定,但确实能看出,双眼黑色部分扩张得有些明显,像一滴墨汁在清水中晕染开来。

  

  七岁那年的惊蛰,雷声惊醒了我体内的某种东西。

  

  我蹲在溪边洗脸时,看见水中的倒影突然扭曲变形,双眼完全变成了黑色,没有眼白,没有光泽,就像两个无底的孔洞。

  

  我惊恐地后退,却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牛哞。

  

  村北的荒地上,一头黑牛正疯狂地甩着头。

  

  它的后腿被猎人的铁夹咬住,鲜血在黄土上泼洒出诡异的符文。

  

  大人们围在远处不敢靠近,有人说这是山神的坐骑,触怒不得。

  

  但我听见牛的眼睛在说话。

  

  不是用语言,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波动。

  

  恐惧、愤怒、绝望,这些情绪像滚烫的岩浆涌进我的脑海。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大人们的惊呼变得遥远而模糊。

  

  “别动。”我轻声说,手指悬在牛鼻上方三寸。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黑牛停止挣扎,湿润的鼻翼翕动着嗅闻我的指尖。

  

  当我的手终于落在它流血的伤口上时,牛眼中映出我的倒影。

  

  一个双眼漆黑的孩童,嘴角挂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微笑。

  

  铁夹“咔嗒”一声弹开时,身后传来拄杖点地的声响。

  

  “小小年纪,竟懂得与兽通灵。”

  

  我转身,看见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穿着靛青色的深衣,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后来我知道,他是宋国大夫商容,周游列国的智者,精通上古神学的隐士。

  

  “那不是通灵,”我擦去手上的血迹:“它只是看见了我体内的东西。”

  

  商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枯瘦的手指按在我的左胸。

  

  那一刻,我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肋骨下苏醒。

  

  “七日后的日出时分,”他拍拍手,空气里带着草药苦涩的味道:“我在苦县东郊的柏树下等你。”

 

  商容的草庐藏在终年云雾缭绕的山腰。第一堂课,他给我看了一幅画在绢布上的奇兽。

  

  “你认识它吗?”

  

  绢布上的生物似龙非龙,似虎非虎,它长着羊的身躯、人的面孔、虎的利齿,眼睛却生在腋下。

  

  最诡异的是那张大嘴,几乎占据了半个身体,里面密密麻麻排着三层牙齿。

  

  “我在梦里见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它没有固定形状……“

  

  “那是因为这并非他的本体。”

  

  商容的手指划过那些狰狞的獠牙:“饕餮,它是众生贪念的化身,能吞噬万物却又永远饥饿,饥饿,即是欲望。”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在墙上的投影,那影子正在扭曲膨胀,头部裂开一道几乎延伸到胸口的缝隙。

  

  “为什么教我这些?”我死死抓住衣角,纯黑的瞳目盯着他。

  

  商容从袖中取出一面青铜镜。

  

  镜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但照出的影像却异常清晰。

  

  我的双眼完全被黑暗占据,而那片黑暗正在缓慢蠕动,像有生命的活物。

  

  “因为你既是牢笼,也是通道。”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玄妙:“聃,你体内沉睡着神明之精,若修化得不错,或许能改变饕餮的本性。”

  

  接下来的三年,商容教我控制饕餮的方法:每当左眼开始发热,我就盘腿而坐,想象心中有一口不断下坠的深井,那些在梦中翻腾的贪欲、那些无缘无故涌起的饥饿感,都被投入这口井中——有时成功,有时失败。失败时我会在半夜惊醒,发现枕边散落着被咬碎的果核或木屑。

  

  十岁生日那天,商容带我登上嵩山山顶,云海在脚下翻滚,他让我对着深渊大喊。

  

  “喊什么?”

  

  “喊出你最近一次梦到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那个反复出现的画面立刻浮现在眼前:我站在无数面镜子中间,每个倒影都在吞噬不同的东西,有的在吃山,有的在啃食星辰,最中央的那个正在吞吃自己的尾巴。

  

  “饕餮!”我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我看见饕餮在吃自己!”

  

  商容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释然。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挂在我脖子上,是一块白龙,温润的玉石贴紧皮肤,左眼的灼热感立刻减轻了许多。

  

  “记住今天,聃。当饕餮开始吞噬自己时,就是它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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