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末路
我触着观世镜,镜面如水波荡漾,渐渐映照出下界景象。
龟裂的河床上,孩童的尸骨像被随意丢弃的玩偶般堆积;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间游荡的怨灵;而那些灰白色的魂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穿透飘落的灰烬。
“这就是他们治理的九州么?”
我冰冷的声音在空荡的神殿里激起回音。
三百年前我忽然变小,无奈将下界自治权交给那九位长老时,他们跪在蟠桃树下立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镜中画面突然切换,显出金碧辉煌的九州殿。
兖州长老正举着镶满南海明珠的酒杯,醉眼朦胧地搂着一位衣衫不整的仙子;青州长老尝了一口肉,皱了皱眉心;益州长老啃着千年仙果,嫌弃地将之抛出雕花窗外时,果子正砸在一个跪地乞讨的幼童眉心,鲜血顿时顺着那张瘦削的小脸蜿蜒而下。
“哈哈哈!”
殿内爆发出震天笑声,连梁上悬挂的青铜风铃都在颤动。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神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白玉地砖上,绽开一朵朵金黑色的花。
我抬手唤出星罗盘。
这件能追溯三界记忆的神器,此时青铜的盘面上,本该有序排列的二十八宿明显被人为打乱。
我咬破食指,将神血重重按在盘心天池位置:“破!”
盘面星辰突然疯狂旋转,无数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水般喷涌而出。
我看到三百年来,每当长老们横征暴敛引发民变,就会在月晦之夜举行所谓的“降魔大典”。
画面中,青州长老正用沾满童男童女鲜血的毛笔,在祭坛上绘制召唤符咒,那些不到十岁的孩子被活生生剖开胸膛时,眼睛里还凝固着天真的困惑。
“请魔神大人降临除害!”
九位长老齐声高呼,却在魔神现身的瞬间躲进云层。
他们冷眼看着下界修士用诛神剑阵围攻那位被欺骗的古神,听着凡人们咒骂“魔头祸世”。
“第七次了。”
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带着青铜器摩擦般的刺耳回响。
我转身时,魔神倚在蟠龙柱旁的身影比上次更加透明,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掌,露出那个被三昧真火烧穿的窟窿:“他们说下界出现噬魂妖,要我给那妖顶罪。”
腰间的玉带突然发烫。
我解下这条用昆仑玉髓编织的神器,它在掌心扭曲变形,发出清越的龙吟声。
金光散去,一柄三尺长剑静静躺在手中,剑身透明如万年玄冰,内里却游动着蛛网般的血丝。
正是勾陈剑。
这把上古剑器上一次现世,还是颛顼帝绝地天通之时。
我轻抚勾陈剑脊,指尖立刻割开细小伤口,没入剑身,小鹿神受到召引飞入大殿,雪白的皮毛上尚沾着夜露。
它琉璃般的眼睛倒映着剑光:“主上,召我是有什么吩咐?”
我单膝跪地与它平视,勾陈剑化为一枚铜钱,挂在他的脖颈上:“小鹿,持此剑下界,诛杀九州长老。”
白鹿湿润的鼻子轻触我手腕伤口,舌尖卷走渗出的金血时,我感受到它灵魂传来的颤抖。
“不必留情。”我抚着它的犄角道。
中君跃向云海时,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三千年前玄阳还是个在桃树下练剑的少年。
那时他眼睛亮得像是装进了整条银河,说要守护苍生。
第三日寅时,归墟深处传来锁链的轰鸣。
我赤足走过黄泉比良坂,看着九个扭曲的魂魄被鬼卒用玄铁锁拖进地府大狱。
冀州长老的魂体少了半边身子——勾陈剑我想象中更锋利。
“陛下!”
青州长老突然扑到牢门前,曾经保养得宜的脸现在布满尸斑:“我们愿献上所有神力,还望陛下不要怪罪臣等啊!”
我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白虎须编成的雷霆之鞭。
“啪!”
第一鞭抽在玄铁栅栏上,迸溅的电光将最近的三个长老炸得惨叫连连。
最年轻的益州长老突然大喊:“商,我们曾经可是……”
鞭影如龙,第二鞭直接抽碎了他剩余的肩膀。
我踩住他滚落的头颅,声音比归墟的寒冰还冷:“我赐你们自治权时说过什么?”
“权、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不可随意放纵,不然生灵涂炭……”
他的魂体抖如筛糠。
“看来你还记得。”
我碾碎那颗头颅,看着他身上的光点消散,冷笑道:“那你们也该知道,今日之苦不及下界生灵承受的万分之一。”
连续七七四十九日的鞭刑后,魔神再次出现在地牢。
令我惊讶的是,他的身形凝实了许多,黑袍上甚至出现了暗金色的纹路。
“你在消散。”他指向我的心口。
我低头看去,胸前的神骨已经变得透明,能直接看到后方跳动的神格。
第九十九天破晓时分,我站在九间牢房中央结印。
随着古老咒文响起,长老们的魂魄被无形之力扯到半空,像蛛网上的露珠般开始分解。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消亡!”
兖州长老的残魂挣扎得最厉害,他崩裂的左眼里不断渗出黑血。
当第一个光点入口时,海量记忆轰然炸开:
我看到他暗中修改降雨文书,让本该风调雨顺的江南连旱三年,只为逼迫农户贱卖祖田;看到他亲手掐死发现账目问题的书记官,把尸体伪装成魔物袭击。
最后一个光点是青州长老的。
当他的记忆融入时,我尝到了最浓烈的罪恶。
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孩童,在临死前竟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去“侍奉神仙”。
我跪倒在地,透明化的身体里流转着九种颜色的光流。
魔神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对面。
他也在变得透明。
“我们本就是一体两面。”
魔神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越,像是玉磬相击:“你掌光明,我司黑暗。”
没等我回应,他已化作一道黑金交织的流光撞入我的胸口。
撕裂般的疼痛中,我看到自己的神格裂开又重组,无数记忆碎片如星云般旋转。
当东君手持日晷仪找到归墟时,我正飘在地狱之火上方三寸处。
新生的身体完全透明,唯有心口位置跳动着黑金色的光团。
“微!”
他鎏金般的瞳孔剧烈收缩,日晷仪“当啷”一声掉在冰面上。
“让你失望了,我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我伸手虚抚过他的发冠,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能穿透实体:“从今日起,你执掌神界。”
“我会看着你们。”
我的声音开始带着奇特的回响,像是多个声音的叠加:“用众生看不见的方式。”
现在的我,成了三界最特殊的观察者。可以在东君主持朝会时飘在他身后,也能在人间瘟疫横行时,化作清风为垂死的孩童送去一缕生机,也可以随意夺走逞凶作恶之人的生命,没人看得见透明的我,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如芒在背的注视——那是比任何神罚都令人敬畏的感知。
而每当月圆之夜,中君总会叼着一壶桂花酿,在昆仑之巅等我,当我们对饮时,它脖颈上的铜钱会微微发亮,映射着残酷的冷光。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都不会忘记,当权力失去制衡时,连神仙都会变成比魔更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