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背叛

我站在上阳宫的最高处,俯瞰着蜿蜒如带的洛水,夕阳西下,水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美不胜收。

  

  “陛下,风大了,该回宫了。”张德为我披上衣裳,轻声提醒道。

  

  我拢了拢衣襟,感受到胸口熟悉的闷痛。

  

  自从弘过世,我去岁那场大病后,我的身体便如这暮色中的宫殿,外表辉煌,内里却日渐衰败起来。

  

  我转身时,余光瞥见远处一抹绯红的身影。

  

  是天后,天后正带着朝臣在偏殿议事。自从上元元年我下诏尊她为天后,她提出的“建言十二事”在我允许下一一施行,如今在臣僚中倒也有些威信。

  

  “太子到了吗?”我问张德。

  

  “回陛下,太子殿下已在紫宸殿候着了。”

  

  我点点头,向下行去,石阶漫长,我的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也不知这天命,还能给我留多少的时间呢?

  

  贤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慰藉了,自弘在合璧宫猝死后,我的心仿佛被剜去一块,日夜为他的离去伤心落寞,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光彩。

  

  那孩子才二十四岁,温润如玉,勤勉好学,是我最属意的孩子,我至今记得发现他尸身那日,他安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父亲。”

  

  贤见我入殿,立刻起身行礼。

  

  他今年二十有二,眉目间有几分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但面庞的线条更为刚直,眼神也更为锐利。

  

  我示意他坐下,和声道:“贤监国繁忙,却来为父这里,可是有要事禀报?”

  

  贤条理清晰地汇报了几件政务,处理得都很妥当。

  

  我注意到他身后侍从手中的《后汉书》,心下一凝。

  

  “这是臣招集学者张大安等人注释范晔的《后汉书》。”

  

  贤看着我翻动着书页,直直地看着我:“父亲,后汉之事,应当深以为戒哪!”

  

  我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这孩子确实聪慧,自留守长安监国以来,政绩斐然,朝野称颂,上月我还特意下诏褒奖他“好善正直,是国家的希望”,也的确有才。

  

  只是,一想到他近来与天后的关系,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一边欣慰地吩咐侍从将书收录内阁,一边试探着问他:“贤,可有去看你的母后?”

  

  贤的表情有些僵硬,一如往常那般的拗脾气,偏开头不看我:“母后政务繁忙,儿臣不敢叨扰。”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谎。

  

  宫中流言四起,且明崇俨曾对天后说过“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最贵”的话,更甚还有贤非天后亲生的谣言,称他是韩国夫人与我所生。

  

  这些流言与我而言不过一笑了之,可我敏锐地感知到,贤竟渐渐当真起了疑心,近来与天后关系冷淡,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是心下打鼓,生怕他听取了那些没由头的谣言而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事。

  

  “贤,”我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叮嘱他:“你母后虽严厉,但终究是你的生母,为君者当以孝治天下,这是根本。”

  

  李贤低头称是,但我看得出他眼中的不以为然。

  

  这孩子的倔强像极了他母亲,却又少了她那份审时度势的智慧。

  

  “陛下!”

  

  我方抿一口茶,便见张德慌张闯入:“明崇俨,明大夫遇刺身亡了!”

  

  我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碎成了数片。

  

  明崇俨,他怎么死了?

  

  我下意识看向贤,发现他脸色煞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备驾,朕要立刻去见天后。”

  

  我站起身急忙道,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不得不扶住案几。

  

  “父亲……”

  

  贤本欲上前搀扶,却被我猛然推开。

  

  我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答案:“你要做什么?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贤一改往日之态,冷汗涔涔地跪倒在地:“至尊明鉴,臣,臣对此事一无所知!”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

  

  我走在长廊上,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如同我心中不断蔓延的不安。

  

  明崇俨的死,恐怕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然,三个月后,天后派人揭发太子阴谋。

  

  当薛元超、裴炎等人从东宫马房搜出数百具铠甲时,我坐在紫宸殿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陛下,证据确凿,太子谋反罪无可赦。”

  

  裴炎跪奏道。

  

  我低咳一声,看向站在一旁的天后:“贤素有才干,朕不忍……”

  

  “至尊,“天后面容如冰,目中闪过杀意:“为人子心怀谋逆,应该大义灭亲,不能赦免罪行。”

  

  我想起了父皇当年处置李承乾的情景,想起了玄武门之变的鲜血。

  

  帝王之家,从来如此残酷吗?

  

  我最终叹了口气:“召太子来见朕。”

     

  当贤被带入殿中时,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他跪在我面前,声音嘶哑了,却理直气壮道:“父皇明鉴,儿臣冤枉!那些铠甲是有人栽赃!”

  

  “栽赃?”

  

  我扔下供卷,看着昔日疼爱过的孩子,心寒不已道:“为父是眼瞎心盲,可也并不是好糊弄的,贤,你自己做过的事,证据确凿,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要推脱给旁人?”

  

  贤看了眼天后,打了一个哆嗦,许久不言。

  

  国事不容私情,我即便再舍不得他,也不能再包庇下去了。

  

  “贤,”我忽然有些疲惫,低低道:“你可知道,为君者最重要的不是才干,而是德行?你连对生母的孝道都无法持守,如何治理天下?你既然著作《后汉书》,可曾明白历来的太子是如何尊敬太后的?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子太子,那日的作为,可曾对得起为父的栽培?”

  

  贤似乎这时才醒悟过来,低下头颅,泪流满面地抱住我的腿:“父亲,我知道错了,我……”

  

  我愤怒地抽开他的手。

  

  “传朕旨意,废李贤为庶人,幽禁长安。东宫属官张大安,刘讷言等贬职流放。”

  

  天后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铠甲在天津桥被焚毁时,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我的眼睛。

  

  城楼之下浓烟滚滚,街巷皆是路人的非议,此时此刻,我却想起了太子弘。

  

  弘过世后,我曾为他破例追尊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之礼下葬,亲自撰写《睿德纪》,当年如何地隆重,天下人皆称赞那孩子如何仁厚忠孝,可如今……

  

  我亲手废黜了另一个儿子,还要替他掩饰大过,忍辱含垢,只为保住皇后,保住他那一条小命。

  

  “陛下,回宫吧。”

  

  天后站在我身后担忧劝道。

  

  我悲伤闭目,一滴泪划过脸颊,跌落到了脚下。

  

  或许,这就是帝王之家的宿命,在权力的祭坛上,亲情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即便,他是我的孩子。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上沾染了点点猩红。

  

  天后大惊失色地捉住我的手:“陛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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