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诸子
乾封年泰山封禅之后,我身体愈发虚弱,明崇俨频繁出入禁中,他善于占卜,且懂些医术,言辞举止又极有分寸,我渐渐对他亲近起来。
可今日,他向我透露了些许风声,说是朝中竟有人私底下对武皇后参政颇有微词。
“陛下,”他揉按着我的太阳穴,谨慎道:“臣近日听闻,朝中诸僚对武皇后涉政一事,颇有议论。”
我抬眼看他。
他神色恭谨,却掩不住试探之意。
终究还是有些脾性的。
我故作淡然,接着问他:“他们说了什么?”
明崇俨微微低头:“无非是说牝鸡司晨,非国之福……”
我搁下手中的笔,缓缓道:“崇俨,你可知朕为何在这朝野之中独独亲近你?”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
“臣……不知。”
“因为你不涉朝堂党争,行事谨慎低调,”我淡淡道:“朕不亲近大臣,不是因为他们无能,而是因为他们太有能耐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又很快低下头去。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殿外的梧桐。
西晋司马氏的教训,我岂能不知?司马炎晚年昏聩,被权臣所制,子孙相残,终致八王之乱。我身体孱弱,性情又偏于宽和,若与朝臣过从甚密,难保不会有人生出挟制之心。
“崇俨,”我转身看他:“你是个聪明人,朕希望你能与皇后多走动走动。”
他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臣……遵旨。”
武皇后不久后诞下一女,我抱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心中欢喜,赐名“修巽”,愿她性情如她母亲一样温和娴雅,可保一生无忧。
她生得极像皇后,眉眼灵动,皮肤白皙,哭声却格外响亮,连她乳母都笑着说:“小公主气性大着呢!”
我高兴地抱着孩子不撒手:“这孩子像她母亲哪!”
旦已经六岁了,性情安静,最爱跟在我身后,安安静静地看我批阅奏章,等我批完奏章,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有些粘人。
他养了一只黑兔,毛色乌亮,眼睛却红得妖异。
这小东西脾气古怪,常常用耳朵甩我的腿,甚至有时候跳到我膝上,瞪着一双红眼瞧我,偶尔用洁白的门牙咬我的衣袖。
“阿父,它喜欢你耶。”
旦抚摸着小宠毛茸茸的背,仰着小脸对我睁眼说瞎话。
我看着瞪着我的兔子失笑:“傻孩子,它这是瞪我呢。”
“它只是不会笑,”旦却仍是执拗地为那坏兔辩解:“但它心里是高兴的。”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给这兔子起了个“大魔王”的名字,阿旦咯咯笑起来,从此日日唤它"大魔王"。
那兔子竟也听得懂,旦一叫便竖起耳朵,跳到我脚边,用它那长长的兔耳甩我的小腿。
政务之余,我常教旦写字,弹琴,他天资聪颖,字写得端正秀气,琴也弹得极好。
武皇后闲暇时看到我们父子,眼中总带着温柔的笑意。
“阿旦像你,”武皇后看孩子的眼神很温柔,轻声道:“这孩子性子温和,不争不抢,我很喜欢。”
我握了握她的手:“他是幼子,这样就很好。”
贤近来招揽了王勃做王府修撰,我本不在意,年轻人结交才子,再正常不过。
可今日听闻他与英王李显斗鸡,王勃竟写了篇《檄英王鸡》助兴,我勃然大怒道:“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行谏诤,反作檄文,有意虚构,夸大事态,是交构之渐。”
“传召,王勃逐出沛王府,永不录用,”我盯着坐下二子微汗的额角,一字一顿道:“至于你们两个,贤,显,你们那几只鸡,为父没收了,去闭门思过一月。”
武皇后坐在我身旁捂嘴偷笑。
我将那两个不省心的轰了出去,深叹一口气,心下忧虑起来。
帝王家的孩子,注定不能像寻常百姓般嬉闹,幼时斗鸡,长大了斗法,可不是什么好事。
幸而有太子,弘是个温和宽厚的好孩子。
我捡起案上的奏疏,紧蹙的眉头松了些。
太子近来上疏,这次是为那些因征兵逃亡而被连坐的士兵家属求情,我细细读着他的奏章,字里行间尽是仁厚之心。
“……军法宜察实情,若非战死而定罪,或备注逃亡,并累其家属,实可矜悯。伏愿量情修订,使逃亡之家,免遭连坐……”
我提笔爽快同意,心中欣慰。
弘自幼体弱,却心怀天下,若他能继承大统,必是仁德之君。
他入宫谢恩时,我特意留他说话。
“弘,”我温声道:“好孩子,你这份奏章写得很好,为君者当以民为本。”
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忽然问道:“阿父,臣听闻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
我神色一凝,冷声打断他:“弘,过去的事,自有其因果。你只需记住,你是太子,是朕的嫡长子,为今要务,是好好做你的储君。”
他欲言又止,终究低下了头。
“臣明白。”
我拍拍他的肩:“你身子弱,别太劳神。爱惜百姓是好事,但也要顾惜自己。”
他不知在想什么,勉强笑了笑:“儿臣谨记。”
待他退下,明崇俨恰好来见。
他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忽然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他……”
我皱眉:“怎么了?”
他犹豫片刻:"臣观太子面相,恐怕并非福禄之相。”
我心头一震。
随即苦笑:“朕何尝不知?”
弘儿自幼多病,太医私下早已说过,他能活到弱冠已是万幸。
可这话从明崇俨口中说出,我的心下仍如刀割。
“陛下,”明崇俨轻声道:“天命难违,但人事可为。太子仁德,必能福泽绵长。”
我摇摇头,不愿多言。
天命?我这一生,见过太多人挣扎于天命之中。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姐姐……哪个不是被命运捉弄?
而今,我的儿子们,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坐在殿中,愁郁地看着案上的奏章,武皇后轻步走来,为我披上外袍。
“陛下,该歇息了。”
我握住她的手:“娘子,你说……朕是个好父亲吗?”
她微微一怔,随即柔声道:“陛下待孩子们极好,是个温和的好父亲。”
我苦笑:“可朕给他们的,是一个注定不平静的人生,娘子,你怕吗?”
他们生为皇室,等日后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难免被权势裹挟,做出一些……
武皇后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时,您说过什么?”
我回忆道:“朕说……你像一束光。”
她笑了:“是啊,陛下说,这深宫太冷,需要光。可陛下忘了,光从不怕黑暗。”
我心头一暖,将她拉入怀中。
是啊,我的孩子们,或许注定要面对风雨,但只要心中有光,又何惧黑暗?
旦的琴声从远处传来,清越悠扬。我闭上眼,仿佛看到太平蹒跚学步,贤埋头读书,显挥剑习武,弘儿……弘儿在灯下写着奏章,字字仁心。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