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驾崩
长安城的风裹挟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自贤谋反被废后,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而今突厥叛乱,吐蕃犯边,关中二十六州又逢大旱,连长安城内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我知道,这天下终究要迎来它的劫数,而我自己,也要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陛下,该回宫了。”
裴炎与我谈论过太子显,在一旁低声提醒我道。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在殿前站了许久。
回到寝宫时,武皇后正在批阅奏章,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即便瞧不清细节,也不妨碍她的雍容。
她起身迎来,软弱的手抚着我的脸庞:“方才可是又去外头吹风了?你面色很差。”
我握住她的手勉强一笑:“无妨,老毛病了。”
那夜我突然发起了高热。
恍惚间,一只通体雪白的猛虎破开黑暗而来,金色的兽瞳中燃烧着怒火,仿佛我背叛了他。
它一爪按在我的胸口,压得我动弹不得。
“你这糊涂小龙,”白虎的声音如雷霆贯耳:“我辛辛苦苦扶持你做天帝,为何却要封印我?”
我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怎不回答我!”
那白虎突然大张开口,胸前的利爪一沉,刺入我的魂魄,痛得我我几乎昏厥过去。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熟悉的甜香自梦外飘来。
是皇后。
我挣扎着睁开眼,视野仍是一片模糊,看到有人正用巾帕为我擦着汗,声音里满是担忧:“陛下又做噩梦了。”
白虎,西方白虎……此神不祥,却入我梦,恐怕有战争之危。
我摸索到武皇后的手,郑重道:“皇后,长安不能再待了。”
我将白虎托梦之事说了出来,也道出我心中的担忧。
“如今事态,若不离开长安,恐怕此地会因我招致更大的灾祸。”
武皇后沉思片刻,果断道:“那就移驾东都。”
四月的长安城外,正是初春粮荒,饿殍遍野,我们的车驾仓促启程,随行护卫的士兵面黄肌瘦,走不了多远就有人倒下。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上,尸体枕藉,甚至有饥民当道争食死尸,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摇晃的马车中,听着车外凄厉的哀嚎,心如刀绞。
“陛下,喝药吧。”
武皇后亲自端着药碗进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她方才定是下车查看灾情了。
我勉强饮下药,满怀心事地问她:“显可还安好?”
“太子殿下一切安好,已先行抵达洛阳安排接驾事宜,”武皇后忧虑地接过空碗,转头看向车外:“陛下,如此灾情,嵩山的封禅,恐怕不能成了。”
……
七月的嵩山脚下,李善感跪在烈日下劝谏我道:“陛下,如今天下饥荒,饿殍遍野,四夷交侵,陛下却大兴土木,劳役繁重,天下无不失望啊!”
我本该对他忠言进谏的行为感动,却莫名烦躁起来:“朕意已决,卿不必多言。”
我拖着病体驾临奉天宫,欲封中岳嵩山,可就在祭坛前,我突然咳血不止,仪式不得不终止。
回到洛阳后,我再也无法起身,连宰相都不得晋见。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十二月的洛阳格外寒冷,我躺在贞观殿的榻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目中一片黑暗。
“娘子,”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艰难地布置着身后事:“朕死后,要谨防宗室作乱,特别是朕的那些叔伯兄弟们,还有那几个儿子,他们不会甘心,不要将他们委以重任,不要让他们有进入中枢的机会。”
皇后坚定地握住我的手:“陛下放心。”
“还有显,他性子软弱,你要……”
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满口都是铁锈的味道。
“陛下!”
我听到皇后压抑的啜泣。
“若事不可为,”我想到什么,死死攥住她柔软的手叮嘱道:“你可全权处置,切记不可重蹈西晋覆辙。若有勾结内外,窃取兵权,图谋乱天下者,格杀勿论!”
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恍惚间似乎轻飘飘地离开了躯体,突然,一只巨大的白虎从黑暗中扑出,将我按在爪下。
它周身缠绕着刻满符文的锁链,正是我当年在泰山封禅时亲手布下的封印。
“昏童!”
那白虎张开獠牙,冲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这糊涂小龙,为何纵容女子摄政?”
四象神君镇守四方,白虎主杀伐,它被我前世封印,如今封印松动,又想着下界作乱了。
“此事与你何干?还有,你这孽畜安的什么心,难道我不知道?”
我震开他的禁锢,冷笑道:“若无太后,宗室必乱,天下生灵涂炭,难道就如了你的意?”
我察觉到封印有所松动,便又对其加固了八道封印,一阵金光闪过,白虎的身影如烟消散。
二十年后,我来到九嶷山祭拜舜帝。
山间云雾缭绕,舜帝陵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焚香祭拜。
她一身碧色长裙,发髻上簪着素白小花,背影优雅而凄伤。
当她转身时,我如遭雷击——那分明是武娘子的面容,却又多了几分缥缈的仙气。
“女英。”
我脱口而出。
湘夫人微微一怔,秋水般的眸子望向我:“你是……商君?”
我原是舜帝养子商君,女英是舜帝的继妻,当年我年少时,常躲在湘水边的竹林里,偷看她对着舜帝翩翩起舞,那一刻的心动,跨越了千年轮回,竟在今生以帝后身份重逢。
“是我,”我向前一步,山风吹动她的裙裾,青翠欲滴:“夫人为舜帝守节千年,实在令我敬佩。”
女英垂下眼帘:“为夫守节,是妾身的本分。”
“可是千年已过,礼数早该尽了。”
我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她面颊时停住:“况且你我皆已身死,前世养母子之名……”
“商君慎言!”
女英紧张地后退一步,发间的白梨花微微颤动:“少君,礼不可废。”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怒意。
“千年,你为他守了千年!”
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透着深刻的恨意:“那是你我的仇人,这千年的光阴,再如何的爱,也该还清了!你不知道,这千年来,我是如何地煎熬,我是爱着你的,你都看不到吗?”
女英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碧色衣袖无意识地绞紧。
我趁机上前,轻轻摘下了她发间的白梨花:“放下吧,你我本就有缘,舜帝若有灵,也会希望你得到幸福。”
白梨花在我掌心消散,女英的眼中涌出泪水,却不再后退。
我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
“商君……”
她终于唤了我的名字,声音轻如叹息。
那夜,九嶷山的月色格外明亮,我与女英身影交叠,石榴裙铺展在舜帝陵前的石台上,如云霞之下的湘水。
我轻抚她的面颊,千年等待在这一刻得到回应。
“记得吗,”我依偎在她的怀里,身心非比寻常地轻松:“那年你在山间跳的那支《九韶》?”
女英眼中泛起涟漪:“你竟还记得?”
我轻吻她的指尖:“转世为帝后,我常在梦中见到那个场景。”
女英突然轻笑,笑中带着泪:“所以你才那么喜欢看我跳舞?”
我点头,将她搂得更紧。
我们相拥而眠,千年的隔阂在这一夜消融。
此后数十年,我们携手游历三山五岳。我为女英采集天边云霞,织就一袭热烈的石榴红裙。
当她穿上红裙在昆仑之巅起舞时,恍若当年九嶷山的惊鸿一瞥。
“比当年更美,”我沉醉地看着她的舞蹈,由衷赞叹道。
女英莞尔一笑,更显风韵:“油嘴滑舌。”
我们相视而笑,十指紧扣着飞向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