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竹叶青

暮色渐沉,我坐在湘江畔的青石上,指尖轻拨箜篌的丝弦,任由凄清的乐声随晚风飘散。

  

  竹林瑟瑟起风,阴云过后,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箜篌?不知这位君在等什么人?竟在江畔奏这般凄伤的曲调?”

  

  我手指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我侧身望去,只见竹林边站着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腰间别着一支紫竹笛,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是何人?”

  

  我撤开箜篌弦上的手,微微皱眉。

  

  此人看起来很不简单。

  

  男子轻笑,目光在我的手上徘徊良久:“在下竹叶青,不过是个喜好音律的闲散人罢了。方才路过,被这位君的琴声所引,冒昧打扰了。”

  

  他与我谦诚告罪,目光却自我的手上挪到脖颈,桃花目肉眼可见地闪了闪。

  

  竹叶青?这名字倒是别致,与他那一身青衫相得益彰,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是,他竟能听出我曲中的哀伤。

  

  我顺手掩了掩微敞的衣襟,迟疑回道:“我叫……商,看样子,竹君也通音律?”

  

  我指了指他腰间的笛子,方才不曾注意,他腰间的玉带竟是紫色的雷纹。

  

  竹君取下紫竹笛,在指间转了一圈,动作行云流水:“略通一二。商君的箜篌技艺才是精湛,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曲中相思之意太重,怕是会惊了这江中的鱼儿。”

  

  我心头一震。

  

  相思?他竟能听出来?我确实在想着女英——我的继母,那个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女人,她是我父舜的继室,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韵,每次见她,我的心就像这湘江的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竹君说笑了,”我勉强扯出一抹笑:“不过是随意拨弄,哪来什么相思。”

  

  竹叶青不置可否,只是将笛子横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个音。

  

  那音色清越透亮,竟与我方才的箜篌曲调完美相和。

  

  我不由自主地重新拨动琴弦,与他的笛声交织在一起。

  

  暮色渐浓,我们的乐声在雾中缠绕,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快跳跃,我心中的郁结也舒展了些许。

  

  一曲终了,竹叶青放下笛子,眼中含着笑意:“商君心中有事,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我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脸上。

  

  暮色中,他的眉眼竟有几分像女英——同样的凤眼,同样的唇形,白皙若水,风流含情,只是女英气质温润尔雅,而他则稍有些狡黠。

  

  “竹君与女英可相识?”

  

  我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唐突。

  

  竹叶青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恢复如常。

  

  “女英?可是那尧帝之女?略有耳闻,未曾谋面,”他走近几步,衣袂间带着竹叶的清香,在我身旁笑吟吟坐下:“商君为何突然问起她来,莫非与她相识?”

  

  近距离看,竹叶青的面容愈发清晰——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梁,唇色如三月桃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色在暮光中呈现出奇异的青金色。

  

  太像了。

  

  竹叶青歪了歪头,一缕发丝垂落额前:“商君为何这样看我?”

  

  我避开他的好奇,不自在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竹君有些面善。”

  

  头顶一滴雨落下,我听到身旁人轻笑出声:“要下雨了,可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回到重华殿时,铜漏显示亥时三刻。乌涂捧着药盏在廊下等候多时,汤药表面凝着层诡异油膜。

  

  “少君又去江边了?”

  

  乌涂目光扫过我沾露的衣摆:“御医说您心脉受损,不可受寒。”

  

  我饮尽苦药,舌根泛起铁锈味。

  

  自上月舜命我代他巡视九嶷山,归途遭遇“山崩”后,这具身体就像将倾的陶器,全靠汤药维系。

  

  案头堆着伯益送来的简册,最新那卷用红绳捆着——是东夷部落进献的龟甲,裂纹显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指尖抚过龟甲裂纹时,殿外突然传来争执声。

  

  舜苍老的嗓音里压着怒火:“......禅位之事休要再提!”

  

  “可各部首领都已到雷泽。”

  

  伯益的声音低沉如闷雷:“若在祭典上见不到储君,您如何向他们交代?”

  

  青铜灯树突然爆出灯花,我借着火光看清简册末尾的朱批。

  

  “禹”字被浓墨涂改三次,最后竟成了“商”字。

  

  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禹,还是商呢?

  

  胸口突然绞痛,我攥住竹叶青给的蛇形玉佩,冰凉触感竟让疼痛稍缓。

  

  “少君!”

  

  乌涂的惊呼中我咳出大口鲜血,殷红浸透简册上“治水图录”四字,这卷据说传自父亲鲧的典籍,如今只剩残篇。

  

  蹒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舜掀开帷帐时,我正用袖口擦拭唇边血迹,他目光在染血的简册上停留片刻,皱纹里嵌着复杂的情绪。

  

  “又病了?”舜朝我冷笑,却装作慈爱的面目,骨节突出的手却将药碗推近些:“三日后雷泽祭典,你代我去。”

  

  我盯着碗底沉淀的黑渣:"父亲不怕我死在路上?"

  

  “你死了倒干净,”他突然暴怒,铜爵砸在陶砖上迸出火星:“省得那些老东西天天逼我禅位!”

  

  碎陶片上映出我俩扭曲的倒影,二十六年来,这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看我的眼神永远像在看某种秽物,女英曾说这是因我长得太像生父,如今那卷染血的治水图录就在案头,竹叶青给的蛇形玉佩在掌心发烫,所有线索突然串联成可怕的猜想。

  

  舜走了,当然,他拒绝了禅位。

  

  雨夜惊雷炸响时,我颤抖地摸出了枕下的匕首。

  

  自从上月九嶷山的“意外”后,这柄淬过蛇毒的匕首就再未离身。

  

  窗外笛声忽远忽近,正是那日江畔听过的调子。

  

  “少君,臣喂你服药吧。”

  

  乌涂手中的药碗里,褐色的汤药映出我苍白的面容。

  

  二十余岁的青年,眼中却有着六十岁老人才有的暮气,一缕银丝自鬓间蜿蜒至发顶,无时无刻不警告着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窗外雷声隐隐,雨势渐大,忽然一阵清越的笛声穿透雨幕,幽幽飘入殿中——

  

  是竹君的紫竹笛!

  

  那曲调与江畔合奏时一般无二,却多了几分缠绵悱恻之意。

  

  我强撑起身,推开窗扉,远处竹林间,一抹青色身影若隐若现,笛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竹君?他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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