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泰山
“陆吾君。”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靠近,身后的小鹿君为难道:“下界又……”
下界又乱作一团。
我合上画卷,抬眸望向云海之下。人间烽烟四起,战火燎原,凡人的哀嚎与厮杀声隐约可闻。可又与我何干?
“不了。”我淡淡道。
小鹿君那双清澈的鹿眼满是恳求,似在等我改变主意。可我只是侧身看他,指尖轻敲案几,声音冷得像冰封千年的寒潭:“万事万物,生死有命。”
这万年来,我失去的太多,奉献的也太多。多到连自己都忘了,最初所求为何。如今,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我将过往的愤恨、悲伤、不平、压抑……一一抹去,缝补成冷漠的天衣,隔开凡俗,隔绝一切,静静地呆在这里,谁也不要打扰。
我只想安静地观摩自己的心。
小鹿君欲言又止,最终低叹一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我踱步至太渊池畔,垂眸看向池中那株冰莲。
花开灼灼,不染纤尘。
眼可观,心向往之,唯独不可触及。
就像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就像那些被我亲手斩断的因果,那缕情丝……终究不是我该得的。
忽然,池水无风自动,涟漪荡开,有声音道——
“陆吾君。”
那声音穿透千年光阴,直抵神魂深处。
我瞳孔骤缩。
池中的倒影多了一抹黛青,我转过身,是熟悉的面庞,熟悉的笑容:“杜,杜肙?”
杜肙醒了!
惊喜盖过一切,我急忙上前,揭开杜肙眼上覆的白纱,本是空洞洞的眼眶多了一双灵动的黑目,正对着我笑:“陆吾君!你回来了?”
随即疑惑地打量着我:“你为何……变得这般小了?”
我看着他桃子一般的面目,心回落下来:“我亦寻了你好久,你醒了,这双眼睛……”
“柏灌氏,”他忽然想起什么,焦急地拉扯着我:“柏灌氏,柏灌氏入侵,他们现在如何了?你带我来的是何地,族人可是安全了?”
都千余年了,族人都传了多少代了。
我心下低叹,耐心地牵着他的手四处转,将他遇害后,我千年来寻他的经历道明:“……你的眼睛被人挖去,我只好下昆仑去寻,时日长了,昆仑封地松动,我带你的识神回来时,昆仑已损坏太多,不能再住,是以又带你来到这里。”
杜肙轻轻抚过自己的眼睑,那双新生的莲花眸在明珠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含情似水,一如初见他时的样子。
"弟弟..."
他忽然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恍惚:"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久违的称呼让我心头一颤,似乎又回到从前,坐下来,认真又静静地看着他。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双眼睛,"杜肙困惑地回忆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善良却不幸的孩子,被人推上他承担不了的位置..."
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皇兄司马衷纯真的笑容,他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奔跑的身影,还有他第一次读奏折时困惑的眼神。
杜肙轻声道,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手:"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要装作明白的样子。起初身边侍从只是暗笑,习以为常,可后来弟弟不见了,再后来皇后也不见了……"
我只知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他正安安稳稳地当着皇帝,至于死后的事,其实并不十分清楚。
“莫怕。”
我按住杜肙发抖的手,继续问他:"后来呢?"
杜肙眼中泛起水光:"后来……那孩子死了,身中数箭,无药可治,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西方……”
他忽然抬头:"那是你的封地的方向!"
"主上,"正这时乌涂蹦蹦跳跳进来传话:"带鱼君派使者来说,想请您去东海一叙,您可以带着我去吗?"
“带鱼君!”
杜肙闻言突然站起身:"莫非是那位...宓妃?"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杜肙激动的神情。
当年我带皇兄去洛水游玩时,他说自己看见洛水水底有蛇一样的白气,现在想来,怕是这双眼睛察觉到的龙气。
"陆吾君,"杜肙抓住我的衣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要见她!"
太渊池的水无风自动,倒映出杜肙的面容,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眉宇间竟隐约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甚还有几分像我……
"杜君,"乌涂君小心翼翼地提醒,"您的神魂尚未完全稳固。"
"不,我很清醒。"
杜肙转向我,眼神既熟悉又陌生:"弟弟,记得你教我的那首《黍离》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还有你为我读的那些尧舜之道,我都记得。"
这是当年我手把手教皇兄念的读物。
太子兄什么都听不懂,却让一双眼睛记得分明。
我按下苦笑,带着杜肙去了东海见母亲,未曾想到母亲惊异看他,比见了我更要惊讶:“这位杜君,您身上这气息,怎有龙息!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心头一震,只见杜肙神色正是恍惚,母亲指尖轻触他的眉心,一道金色神纹若隐若现。
母亲怔怔望着他,眼中泪光浮动:“父亲!”
我猛然想起千年前那场神魔大战,泰山府君为镇压幽冥裂隙,以神魂为祭,消散于天地,而杜肙,恰是在那之后不久,于蜀中化生的蚕丛氏。
“杜肙”眉心的神纹愈发清晰,周身气息也渐渐变化,威严而沉静,与方才的温润无害截然不同。
也是我的,外祖父。
我沉默片刻,就要行礼。
泰山府君抬手止住我,目光复杂:“不必如此。我虽觉醒记忆,但仍是杜肙之身,你也不必以长辈相称,就叫我东君即可 。”
顿了顿,又看向宓妃:“阿宓,这些年来,让你孤身受苦,是为父之过。”
宓妃摇头,泪落如珠:“父亲为苍生舍身,何错之有?”
东君轻叹一声,转而望向我:“柏灌氏之事,我已知晓。他们这些魑魅魍魉,借幽冥裂隙重生,如今卷土重来,下界之乱,皆因他们而起。”
我心头一凛。
“陆吾,”他目光如炬,“你避世千年,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谁?
昆仑之神,四凶死后守卫诸天,司掌兵戈,曾一剑荡平八荒魔物,后驱逐共工,治理水患。
可后来……
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染血无数,曾帮助杜肙治理蜀中,曾为他复仇,理政百余年,也曾小心翼翼地扶起那个痴傻的皇兄,教他一字一句念《诗经》。
我抿了抿唇摇头:“……不知。”
东君叹息看我。
“你心有挂碍,故而不愿再涉因果。但有些事,避不开。”
他抬手,太渊池水翻涌,浮现出人间景象——烽火连天,百姓流离,而云端之上,柏灌氏的阴影正狞笑着吞噬生灵。
“你忍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