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母神

我拒绝了东君的邀请。

  

  回到归墟时,心口突然烧起一团火,鳞甲缝隙里渗出细密的金红色光点,指尖按在冰晶书案上,立刻烙出焦黑的指印。

  

  “好热……”

  

  这热来得蹊跷,上次在下界蜕形时,也不过是鳞片发烫,如今却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火星。

  

  我勉力抬头,正对上墙上的一面冰镜,镜中我面色微红,抖若筛糠,瞳孔已变成熔金般的竖线。

  

  黑雾在身后凝成实体时,我嗅到了共工怨气特有的腥甜,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当年亲手从我骨血里剖出的魔神,此刻正用我的声线轻笑:“微君这是要蜕形了。”

  

  “你来做什么。”

  

  我蜷缩在冰玉榻上哼着气,尾尖无意识拍碎了一整块万年玄冰,蜕形期的龙族最忌被打扰,更何况是面对这个与我共享过神魂的魔神。

  

  魔神靠近我,不知在看什么。

  

  他俯身时发梢垂落几缕黑雾,露出与我七分相似的面容,只是那眼角染着血煞,是当年不周山倾塌时,共工撞进我灵台留下的印记。

  

  “听说你蜕形时散发的龙香,”他忽然顿住,鼻尖几乎贴上我翕动的鳞片:“能净化怨气。”

  

  最外层鳞甲正在剥落,异香霎时盈满内殿。我看着他眼底血色褪去三分,忽然明白过来——这具由我血肉孕化的躯体,终究逃不开本源的牵绊。

  

  “母神有召。”

  

  魔神突然退后两步,像是惧怕这香气般扯开话题:“听她老人家说,要传授我们什么天道……经书。”

  

  听到“母神”二字,我险些捏碎掌心的逆鳞,千年前那场争执后,她将太阿剑掷在我脸上,拂袖而去,九重天的雪下了整整三年。

  

  是《云经》吧。

  

  “她还在气我斩断建木的事,”蜕形后的我仍是虚弱,回应他的声音发颤:“你去回话,就说我……”

  

  “由不得你。”

  

  他指尖凝出黑焰,就近设下传送阵:“你以为我乐意来这一趟?不过是母神说,若我不把你带回紫极宫,就再不放我出宫,我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忤逆她老人家。”

  

  紫极宫很高,台阶也很长,我踏着云朵上行时,魔神落后我一步,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魔神正用我的脸逗弄廊柱边的绛珠草,惹得小仙草叶片蜷缩成团。

  

  “微君……”

  

  略干燥的草叶缠上我的袖口,三百年没得过降水的绛珠仙有些气弱:“水,微君,水!”

  

  我好心地为阶旁的花花草草布云施雨,得来一片真诚的感激。

  

  “一样的容貌,”魔神感慨地接住迟来的雨水,在我身后不解嘀咕:“怎么你连落雨都像在布施恩泽?”

  

  魔神冰凉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呼出冷气:“让我亲亲?”

  

  我侧身避开。

  

  千年前他还是共工时就是如此轻佻,如今还是这般。

  

  “你脸红了。”

  

  他指定定看着我的脸,黑雾顺着脖颈游走:“让我猜猜,是想起杜肙抚琴时,你偷偷藏起的那根青丝?”

  

  那根头发……

  

  龙鳞在警惕中炸开:“你怎知?”

  

  我反手扣住他手腕,相触的皮肤却传来诡异的共鸣——他体内流淌的,终究是我的半身精血。

  我们互相试探的时候,母神已亲自来到廊外,她伸手拢住魔神的肩膀时,步摇的金珠擦过他脸颊——就像幼时我噩梦哭泣,她总用修长的手指擦去我的泪那般的,温柔慈爱,悲悯良善。

  

  “母神……”

  

  我跪在琉璃砖上行礼,金砖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蜕形后的身体很是虚弱,面色苍白如纸,额顶的龙角探出来,粉红的颜色像是未拭干净的血。

  

  那双绣着凤纹的云头履从我面前掠过,连停顿都没有:“好孩子,随我去天机阁吧。”

  

  自然是魔神。魔神随她而去,回头轻佻看我,唇形分明在说:“活该。”

  

  “……”

  

  我木然起身,木然地跟随了过去。

  

  母神展开天书时,星光的虚影在她身后摇曳,我盯着那些流动的星子,突然认出这是颛顼帝的笔迹——当年我用太阿剑斩断建木时,母神气怒的面庞浮现眼前。

  

  母神很少生气,这千年来,我所见闻的,也就那么一次。

  

  “《云经》本该刻在建木的树根,”母神的玉簪划过我眉心,凉得像千年前的雪:“你倒好,将它砍了个精光。”

  

  她这么说着,忽然哽咽起来:“你可知,这是那孩子的心血,他临死时……”

  

  我冷冷地打断了她。

  

  “绝天地通,是为下界安定,也是他的遗愿。”

  

  我抬头直视她眼中的星河,虚弱的身体微微发抖:“建木贯通人神两界,造成了多大的祸患,人神混杂,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我坚定道。

  

  殿内寂静下来,母神的呼唤如同雪崩前的预兆:“微!”

  

  我们争执间星辉已凝成字,魔神展开手中的帛书,显出一行血色小字。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颛顼那孩子,”母神摩挲着帛书的字句,陷入回忆:“那孩子不善言辞,那时又身负重伤,病得不成样子,才匆匆写就的这书,书中有些字句不通,得我亲自给你们讲才能明白。”

  我跪坐在天机阁的玉簟上听经,紫极宫的热浪,蜕形期的疼痛,身体的虚弱让眼前阵阵发黑,母神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传来:“……颛顼临终前,将半生心血投入这部经里,不是为了点化什么人,而是一个契约……他道他会再生,只是不知何时再生,再生是何人,还有没有记忆,遂让我代他将这书保存起来……”

  我听着《云经》,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年颛顼帝浑身是血地倒在建木下,抓着母神的衣袖说“绝天地通”,他的血渗进树根,将经文的字句都染成了赤色。

  

  后来我在树洞中寻找共工残魂,在建木之下的若水中,发现了一把太阿剑……

  “微!”

  母神一声冷喝惊醒了我。

  

  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被逆鳞割破,金血滴在竹席上,竟与帛书的血色小字相融。那些字句突然活了过来,化作细小的赤蛇游向我的伤口。

  母神脸色骤变:"这是!"

  赤蛇钻入血脉的刹那,我看到了建木最后的记忆:颛顼苍白的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刻了一个符字。

  

  是“万”。

  

  蜕形的剧痛在此刻达到顶峰,我蜷缩着抓挠心口的“万”,仿佛要挖出那些啃噬灵台的记忆,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覆上来,黑雾与金血交融处,浮现出建木年轮般的纹路。

  

  魔神一双血红的眼眸定定看我:“你怎么了?还痛吗?”

  母神手中的帛书“咚”地掉在了地上。

  

  她望着我们相缠的气息,突然老泪纵横:“同源双生,我早该想到的。”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

  

  借着电光,我看见帛书背面浮现出新的字迹:“若水之契,建木可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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