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杨家

我蘸了第三次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一滴墨汁在熟绢上晕开,像极了六年前父皇咳在帕上的那滩血。

  

  "大王,药要凉了。"

  

  乌涂的声音从侧方传来,她捧着青瓷碗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为我捣药留下的痕迹,碗里褐色的液体映着跳动的火光,我看见自己浮在药汤上的倒影——近三十岁的面容,眼角已经有了像父皇一样的细纹。

  

  我摩挲着笔,仍是盯着奏疏:

  

  "再等等。"

  

  我迟疑道,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沙哑。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一短。我数着梆子响,想起去年的那个雨夜。

  

  父皇的指甲陷入我手腕的触感至今清晰,他紫黑的嘴唇开合着说:"柬……你去关中……要守土……杨家……不要"

  

  那时屏风外跪着的杨骏突然抬头,烛火照得他腰间金印闪闪发亮。

  

  我定了定神,继续在奏疏上写道:“蒙先帝殊恩,委以方面之任。今关中百务待决,封疆重责在肩,实难参与朝议,容臣即日返镇……”

  

  "砰!"

  

  门被撞开的巨响让我浑身一颤,墨汁溅在绢帛上,五弟大步走来,玄色战袍下摆沾着夜露,精铁打造的甲胄闪着森冷的光。

  

  “三兄这封奏折可是要上呈陛下?您难不成要回封地?"

  

  他一把按住奏折,虎口处的刀茧刮得绢面沙沙作响。

  

  我注意到他新佩的玉具剑——系着红绸,是半月前皇兄赐的"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信物。

  

  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

  

  “自然要回封地。”

  

  “这时回去?”五弟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抢过奏折:“眼下杨骏把持朝政,胡乱封赏,您就看着那群外人在咱们头顶作乱么……你是皇帝亲弟,宗室之长,您怎么能回啊!”

  

  我攥紧案几的边沿,面色惨白:“给我……”

  

  五弟放下奏折,扶住我摇晃的身子,似呢喃似祈求道:“三兄。”

  

  他扑闪着眼睛,让我想起他五岁那年挡住皇叔疾言厉色回护我的样子,那时的他的睫毛在阳光下亦是扑闪扑闪,像把鸦羽做成的小扇子,如今却覆着一层冰冷的寒霜。

  

  太阿之剑,需得藏锋。

  

  “你也长大了,”我仰头看他,同是祈求道:“可杨骏辅政,这是先帝的遗命,你我应当听从先帝的安排,不该擅作主张才是。”

  

  香炉青烟在我们之间缭绕,恍惚化作一条柔软白龙,缠绕在三弟乌亮黝黑的发间:“再者,他是太后生父……”

  

  我话音未落,五弟急切地打断我:"三兄可知杨骏在做什么?"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杨骏那狗贼,培植亲党,统领禁兵挟持皇帝,简直是居心叵测!他是想把我们都控制在他的手掌心,我们应当尽快清君侧才是。”

  

  清君侧?

  

  我浑身发冷:“……杨骏虽智才平庸,并无辅政之能,却也是太后的父亲,我的舅家……你……”

  

  “兄!”

  

  五弟紧握住我的手,呼吸喷出烫热的怒气:“难不成在你的心里,弟弟我比不上你的舅家吗?”

  

  怎会?

  

  我心下一空,急促道:“你我一起长大,素知根底,我又怎会不疼爱你……可……”

  

  五弟突然松开我的手,单膝跪地:“我虽年轻,但也深知为人臣子的责任。杨骏如此跋扈,我怎能坐视不理!杨骏此人,我必要除掉他!此事兄不欲插手,弟弟我便替你插手了!”

  

  我没能留住匆匆的五弟,正如我与他的命理,该走的,如何都留不住。

  

  窗外雷声轰鸣,我此刻正蜷缩在榻上,乌涂用艾灸熏着我发青的指甲,就在半个时辰前,杨太后在素绢上写下"救太傅者有赏",却未能达到我的府邸,而那个太傅……

  

  子时三刻,我赤脚站在回廊下,洛阳宫城的天空泛着诡异的橘红,仿佛有人掀开了地狱的盖子,雨点砸在脸上,带着灼烧的夜风送来隐约的惨叫声。

  

  乌涂跌跌撞撞跑来:"楚王带殿中军冲进了杨府,杀了,杀了……"

  

  我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栏杆上,疼痛让我想起太康三年那次春猎,五弟射中第一头鹿时兴奋的红脸蛋,现在他的箭一定沾着更温热的血——杨骏的血,杨珧的血,刚满月的孙子的血……

  

  都是血。

  

  “大王!”

  

  三日后我在药香中醒来,外头照旧下着雨,府中昏暗如狱。

  

  "楚王来了三次,"乌涂换着我额上的冰帕,声音有些低沉:"前日在院中站了两个时辰..."

  

  门帘突然被掀开,司五弟铠甲未卸,面颊上一道新伤还在渗血,他腰间换了把金鞘剑,剑柄在暗室内泛着幽光——那是舅父书房多宝阁上的镇宅之宝。

  

  "两千三百人,"我盯着帐顶的龙纹,声音干涩得像磨砂:"今早来报的数目。"

  

  他解剑的手僵在半空。

  

  "三兄……"

  

  他伸手想碰我冰冷苍白的手,却在看到我眼神时缩了回去,我突然发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是前日杀人时被伤的吧?

  

  "你出去。"

  

  我转过头,药碗在案几上轻轻晃动,倒映出他扭曲的身影,曾经教他临帖时,他会乖乖帮我磨墨,现在他指甲缝里的墨,是永远洗不净的血垢。

  

  漏壶滴到丑时,雨又下了起来。

  

  乌涂问我:“要不要关窗?”

  

  我摇摇头,坐在榻上默然看剑。

  

  这把剑,是我二十岁冠礼那年,父亲赏赐我的宝剑。

   

  案头灯花突然爆响,澄明的剑身之内,我恍惚看见十五岁那年,我自父亲那处饮酒回来,斜卧在宫府的草丛里,五弟把杜鹃花插在我鬓边,笑着说:"这么看气色好多了。"

  

  那时他的酒窝里盛着月光,如今却盛着洗剑的血水。

  

  先帝留的这把剑,锋芒太过。

  

  指尖碰到剑刃边缘,一丝血光溢出,刺痛让我清醒过来。

  

  我突然想起贾南风今晨送来的密信——素绢上绣着金丝凤纹,内容却是要我与她联手对付"跋扈藩王"。

  

  雨幕中传来隐约的钟声,一声,两声,不知是送走哪里的亡灵。

  

  是白马寺的晨钟。

  

  曾几何时,那个稚嫩少年拉着我,抱着幼弟入寺,也曾在佛前真诚地祈愿过,希望兄长安康,弟弟无病无灾……

  

  剑收入鞘内,嗡鸣之声沉若龙吟,振入心脉,我听到自己的良心在拷问:

  

  弘度,你会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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