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五弟

我搁下朱笔时,砚中墨汁突然泛起细纹。

  

  起初只是微不可察的涟漪,渐渐地,竟凝成一道游龙状的波纹,在砚心盘旋不去,窗外分明无风,案头的烛火却倏地一暗,焰心诡异地拉长,化作一条纤细的银龙虚影,在青烟中扭动一瞬,又消散无踪。

  

  我闭目凝神,神识如网铺开,穿过洛阳城的万家灯火,越过泰山巍峨的山脊,直抵东海万丈深渊之下——

  

  那里,有一位红衣女神正在龙宫内徘徊。

  

  海底的雷光映着她焦急的身影,千年水晶宫巍峨矗立,琉璃瓦折射着幽邃的冷光,穹顶青紫色的电光如龙蛇游走,在玄晶宫墙上投下瞬息万变的雷纹。

  

  她仰望着穹顶雷电的霹雳,鲛绡广袖随暗流轻荡,眼中满是期冀与惶惑。

  

  这是,母亲么?

  

  我轻抚心口的龙形印记,其中封印的神魂随之震颤,不禁沉溺于海水的咸涩,深沉的湛蓝……

  

  "三叔父!"

  

  衣袂被猛地一拽,我指尖力道失控,犀角杯"咔"地撞到案边,低头看去,沙门不知何时钻到了案前,正仰着小脸,黑黝黝的大眼睛很圆很亮。

  

  沙门这孩子,有些莽撞。

  

  我放下杯盏,指尖在他调皮的眉心轻轻一点:"沙门,宫宴之上,当守礼。"

  

  他却浑不在意,反而神秘兮兮地凑近,小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道:"那个奶娃娃,真要我叫他十七叔吗?"

  

  说着掰起肉乎乎的手指:"可您大他整整二十,都能当他爹爹了,我都比他大五岁呢!"

  

  我余光扫向主位。皇帝正含笑望着襁褓中的幼子,皇后眉眼温柔纯情,全然不觉席间暗流,满殿珠翠辉煌,却掩不住那股腐朽的甜香——

  

  "礼不可废。"

  

  我从案上拈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就像你偷藏的糖糕,再小也是点心,你十七叔再小,你也得叫他叔叔。"

  

  他鼓着腮帮子还要再问,忽听五弟司马玮的声音自侧席传来:"三皇兄,稍后可否过府一叙?"

  

  我转头望去,五弟举杯示意,近年来随风似的长,已不是当年不及腰高的小娃娃了。

  

  那锦袍上的蟠螭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腰间新佩的廷尉金印格外刺目。

  

  锋芒太露。

  

  我略一颔首:"可。"

  

  暮鼓响过三巡时,王府的朱轮华毂碾过铜驼街的青石。

  

  阍人慌忙推开三重垂花门,青石甬道两侧的铜雀烛台次第燃起,火光将瓷瓶里的花影投在五弟的袍角,宛如一道道未愈的伤痕。

  

  进了王府正堂,落座后,五弟才矜持道:“皇兄多病,今日难得参宴,见你气色尚好,才来叨扰。若是实在疲惫,您可去先去歇息,弟弟我在府中坐坐就回。”

  

  我微舒眉宇,与席间一般和声道:“今日不累。”

  

  "皇兄气色是比往日好些。"

  

  他接过侍从呈上的茶盏,薄利透明的嘴唇在杯沿只轻抿一口,便开始道:“皇兄,您方才可看过,那小子资质如何?”

  

  “那小子”自然是沙门。

  

  我笑了笑:“这孩子倒也机灵。只是聪明归聪明,他性情活泼好动,不太平和,就怕不用在正道上……需得名师教导才是。”

  

  “兄所言极是,”五弟利落地点了点头,似做什么决定般,转目与我道:“对了,我听人说,有个叫刘寔的,颇通文墨,可担得起师傅之责。”

  

  我并不应他。

  

  我下榻为他添上茶水,拍拍他的肩膀,依旧和声道:“弟性过急,常以他人之忧为忧,宜稍宽缓。”

  

  五弟端着茶水怔怔看我:“兄所言极是。”

  

  我们二人暂且按下皇孙之事,离开正堂,自王府游转起来。

  

  五弟摘下一朵血红的杜鹃,指上染了鲜艳的色泽:"今日廷尉刚处置了齐王余党……"

  

  又见血了。

  

  我蹙眉打断道:"去水亭说话。"

  

  荷塘月色正好,粉白花瓣浮在墨色水面上,像极了东海随波逐流的珍珠贝,侍从抬来焦尾琴时,一片花瓣落在弦上,竟发出细微的龙吟。

  

  其声初起,若寒泉咽石;忽转激昂,似银瓶乍破。聂政刺韩之志,荆轲易水之悲,尽付七弦。闻此曲,犹见广陵潮头,孤鹤掠残阳而去……

  

  琴案突然震颤,塘中锦鲤惊跃而起,鳞片泛出金色的奢光。

  

  最后一个泛音散去,身旁之人击节赞叹:"兄才高卓,只是素不见客,不然只这琴音,便可名震一时……又岂得个讷于言的名声呢?"

  

  "名利于我,实在是累赘,只是一曲琴罢了……若是事事示于人前,那便没有自由可言了。"

  

  我平静地拂去弦上落花,嘴唇绷紧:“五弟,听闻你近来掌刑名,可真是名震朝野,年纪虽轻,后生可畏哪。”

  

  五弟笑容微僵。

  

  他觑一眼我,暗叹了口气,又低调地摇了摇头:“兄莫要打趣我了,凶名在外才是。不过于我而言乃是求仁得仁,我并不以此为耻。”

  

  求仁……得仁。

  

  我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琴弦:“身处皇族,万事多有掣肘,更应该敛藏锋芒,周全谨慎哪。”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惊起满树栖鸦,本该在阳春三月凋零的花,此刻却带着深海特有的咸涩。

  

  五弟与我匆匆告辞,不知下一次又是哪年敢来。

  

  我心下正是空寂,微风吹过,塘水的池面开始结冰,不是寻常的霜白,而是透着龙宫水晶般的幽蓝,锦鲤们在冰下游动,渐渐化作半透明的龙形虚影。

  

  "小龙……"

  

  熟悉的呼唤伴着潮汐声涌来,回廊尽头的月色突然扭曲,神女的鲛绡衣袂正拂过雕花阑干,她每走一步,青石板上就绽开一朵浪花凝结的冰莲。

  

  她焦急地寻觅着什么,轻轻呼唤道:“小龙,我的孩儿,你在哪里?”

  

  三百年的母子重逢,竟是在这般境况。

  

  "母亲,"我结印压住体内躁动的龙气,现出身来:"孩儿思念你很久了。"

  

  夜风骤急,满园牡丹尽数化作血红珊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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