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冠礼
太极殿前广场上，青铜礼器在晨光中泛着幽光，九重台阶铺着朱红地衣，禁军持戟肃立两侧，正是肃穆。
今日是我的冠礼。
太常手持玄色礼冠，冠前垂着九旒白玉珠微微摇晃，我跪坐在汉白玉阶前，听着太常抑扬顿挫的祝词声在广场上回荡，惊起檐角栖息的鸟雀。
我垂眸盯着衣裳上织金的蟠龙纹，爪牙狰狞处恰好被露水洇湿，倒像是真龙泣血。
皇帝手持玉圭立于龙墀，冕旒后的目光穿越时空，深邃看我：“南阳王今日加冠成人，当谨记‘以孝治天下’之训。”
那玉圭晶莹洁白，晨光下闪着脆弱的幽光。
“诺。”
我听见自己坚定的承诺。声音撞在殿前十二柱上，激起细微回声，倒像是什么人在耳畔叹息。
礼乐声中，我余光瞥见太兄在宗室队列中，对我这方笑得天真，皇叔齐王则立于诸王首位，腰间玉佩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贾充突然踏出朝班，长长地咳嗽数声，震得手上的笏板微微颤动：“陛下！太子已加元服三年，臣请议东宫辅政人选！”
紫宸殿前顿时骚动。
侍中任恺与中书令庾纯交换眼色，太子傅李憙面色微变，侍中荀勖的朝靴无意识碾着地衣金线，气氛异常诡异。
我见皇叔缓步出列，紫色的朝服随着步伐微动，面上表现出忠贞之色：“皇兄明鉴，贾公所言极是。太子既已成年，应当有良臣辅政。”
他说到"太子"二字时，目光扫过正在把玩玉佩绶带太子兄，阳光穿过他手中象牙笏板的镂空纹饰，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太子傅突然高声打断，怀中抱着的白玉圭撞在鎏金腰带上：“齐王慎言！《周礼》有云：‘太子率东宫属官，不假外臣’！”
众人激烈的争吵声里皇帝猛拍龙椅扶手，冕旒剧烈晃动：“今日是朕三子冠礼，尔等不必多言！”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太常颤抖着为我系上冠缨，一缕头发被扯断，随意地飘落在朱红地衣之上，不见踪迹。
冠礼后的私宴上，皇叔手持犀角杯走近，杯中之酒映着烛火泛起琥珀色的涟漪，幽幽看我。
他指尖摩挲着杯沿，醺醺吐息，想要遮掩住目中暗涌的野心：“开明可知，陛下近日每夜召张华入宫到三更？”
张华？冯紞昨日还私下谗言他呢。
我轻抿酒水，淡然略过他一眼：“叔父多虑了，张公掌中书诏命，本是常例。”
皇叔一滞，转眼瞪我：“小子，莫要装……”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黄门蹑足我俩身前，警惕地看过皇叔一眼，与我附耳道：“陛下有召。”
三日后，我不放心地来东宫探视太子兄。
今日难得在书房，推开殿门时，太子兄正用翻看着《论语·尧曰》篇的竹简，只是脑袋微垂，上面滴着涎水，显然并看不进去内容。
太子兄见到我，微合的眼睛睁开，神采奕奕地举起竹简与我打招呼：“弟弟，许久不见，你是来陪我读书的吗？”
案上的竹简被碰得哗啦落地，打着盹的太子傅惊醒过来，慌忙起身整拾，腰间象牙腰牌撞翻了青瓷砚台，墨汁泼在《春秋》残简上晕开乌云般的污迹。
李憙脸上冒出汗来，拿着污损的竹简不知所措：“殿下恕罪……陛下命臣教导太子，可殿下……”
“无妨，”我近前，接过书：“太傅劳累，且去偏殿歇息片刻，可稍后再来。”
“是。”
太傅告退，年迈的背影颤颤巍巍，门扇开合，皇叔不甘且轻蔑的神情又浮现眼前。
“弟弟，”我拿着书坐下，太子兄目光紧随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何沉默，只讨好地拉拉我的袖：“开明是怎么了，是不高兴吗？你给我念书吧，我都听的！”
我点点头，冲期待的阿兄温和一笑。
他亦与我一笑，眉眼一如既往地纯真无害。
沉寂的东宫书阁照进数缕斜阳，我惯常张开一卷，照着书悠悠朗读起来：“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间回响，惊起梁上栖燕，翅尖扫落积年的香灰，纷纷扬扬落在太子兄打瞌睡的侧脸上。
自东宫告辞后，我心绪依旧沉重。
我独自走在东宫道上，手中的竹杖点在青砖上，发出清越鸣响，雾中突然浮现人影，金线锦履踏在青砖上，碎裂之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
是一狡黠少年，他停在五步开外与我拱手作笑，腰间金铛玉佩叮咚作响：“南阳王，您方才可是去姑父那里了？”
他手中把玩的和田玉九连环，在雾中泛着尸骨般的冷光，笑意中并未带多少真诚，更莫说什么敬意。
我捏着竹杖，眉心微皱：“贾长渊？”
是贾谧，太子妃的侄子，他寻我做甚？
“齐王想要做皇太弟，王府中与诸僚议论，恐怕有所谋划。”
我停驻在无人处，听随在身后的贾谧禀报道：“张华、曹志、向雄、司马骏、王浑、羊琇、成粲、刘暾、郑默、甄德、王济……这些人都反对姑父而支持齐王，太子妃想来想去，诸王之中，也只有您这个亲弟弟暂且靠得住，您可要帮助我们东宫呀。”
他这么说着，才带着几分恳切的意思。
“祖父故去，齐王乃景帝继嗣，再改不回来，且太子……尚有皇孙，皇储之事，他再争都是徒劳。”
我寻了处坐下，忧虑的却是旁的事：“只是于皇帝而言，的确麻烦了些，怕是会趁危做出——”
贾长渊倒抽一口气，警惕四望，才压低声音道：“莫非他要逼宫！”
麻烦的正是这个。
我望着北斗星黯淡的勺柄，想起钦天监前日密奏的“紫薇晦暗，辅星犯主”的星象，心跳漏了一拍。
“此时陛下自有决断。”
我拍拍衣裳的尘土起身，与他警告道：“今日的话，不要泄露半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