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皇孙

浴池里氤氲着潮湿的水汽,我按住心口,指尖抵着那片异常的温度。铜镜中映出男子苍白的胸膛,心口处赫然多了一团梅花状的红痕。

  

  三年了。自洛水寻珠那次后,这朵梅花印记便悄然浮现。而那个被锁链困缚的女子,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每当想起她凄伤的面容,心口便无故刺痛,那印记也愈发鲜艳,衬得皮肤苍白如纸。我本就过分柔和的面容,也因此显得更加阴柔。

  

  我沉下身,羞赧地将自己没入紫色的汤池中,温热的水流让胸口的灼热稍减几分,忽然想起乳母的嘱托。

  

  乳母去年便过世了。临终前她再三叮嘱,说这药浴方可安神,务必要每月泡上一次。

  

  只是如今这偌大的宫府,又空落了下来。

  

  我望着水面逐渐晕开的阴暗漩涡,恍惚间又看见乳母慈爱目光中透出的忧色。她自我出生时便陪伴在侧,却在我即将成年时离去,如同春日的风,悄然而来,悄然而逝,她临终前仍记挂我的身体,说往后她不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三兄!”

  

  一团灵巧的影子突然闯进来,正撞见我赤身沐浴的模样。

  

  是个约莫三岁的小童。

  

  呼作“八弟”的小童其实是太子兄的儿子,那位三年前谢氏生出的皇孙,我的小侄子,我平日时不时差人看他,他遂与我宫中也是熟门熟路。

  

  “……咳。”

  

  沙门忸怩地低下头,小脸涨得通红,待我穿好衣衫,他才想起正事,一拍脑袋抬起头道:“对了!大捷!王濬攻破建邺,孙国主带着臣下投降,宫里都传遍了!”

  

  清脆的童音在浴堂回荡,比寻常三岁孩童要流利得多。

  

  “我知。”

  

  我站定在他面前,顺手将他抱起:“去皇后那儿吧,父亲一定在那里。”

  

  来到皇后宫中,果然帝后皆在。太子和太子妃也在座,正与嫔妃们谈笑风生,看着皇子公主们嬉戏玩闹,难得一派和乐景象。

  

  五弟和七弟朝我怀里的沙门招手:“沙门快下来,兄长们背你骑马马。”

  

  我将沙门放了下来,几个孩子很快玩作一团,皇帝高兴得合不拢嘴,指着沙门对太子笑道:“这孩子聪明可爱吧?正是你的儿子。”

  

  贾妃手中酒盏猛地一颤,酒液洒在衣裙上。

  

  她即刻敛色,微怒道:“太子明明人在东宫,皇孙怎会在陛下后宫诞育?不知这孩子的生母是谁,陛下莫不是弄错了?”

  

  皇后得了皇帝眼色,一旁肃穆解释道:“后嗣大事,岂能疏忽?陛下怜惜太子年轻不知事,命谢才人教导房中之事,回宫才知有了身孕,陛下特命妾身多加照拂,长孙平安降诞,陛下见其天姿聪慧,特加亲养,太子应当有所感激才是。”

  

  沙门被皇帝招呼过来,疼爱得又亲又抱,五弟七弟已到了晓事的年纪,缠着皇帝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瞥了一眼强自忍耐的太子妃,暗自摇头。

  

  这父亲是认下了,可皇孙恐怕仍是不能回东宫,贾妃容不得异腹之子,往后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正思忖间,玩累了的沙门吭哧吭哧地蹭到我身前,仰着小脸要我抱。

  

  “开明今年有十八了吧?”

  

  众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到我身上。

  

  始作俑者的父亲满脸关切,笑眯眯道:“记得先前赏过你美人......哦,那个小胖子,你俩处得如何?私下没努力过吗?这三年怎么还没生出个皇孙来?”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脸颊顿时烧得通红,抚着小侄子的背,支吾地捏着袖口道:“不能。”

  

  皇帝的笑容一瞬凝固。

  

  宴后众人散去,父亲才拉着我入内,与我仔细询问起来:“‘不能’是何意?”

  

  他瞥向我的下身,神色有些惴惴。

  

  我清咳一声引回他的视线,解开衣领,露出那朵印记,故作疑虑道:“不知何时多了这东西,如碳中烧,腹下又阴冷,实在折磨,何况那事,莫非是中了什么邪术?”

  

  令我惊讶的事,父亲似乎并不如何惊奇。

  

  他粗粝的指尖摩挲着那印记,紧蹙着的眉反而松散开来。

  

  “我知道了,”他起身与我摆摆手,面色晦暗:“皇孙之事以后我不会再提,你好生修养,这印……不要动它。”

  

  他匆匆而去,背影仍是记忆中父亲的模样,可我今日才发现,我似乎并不了解他。

  

  或者说,他比我以为的要更了解我。

  

  回到寝殿时,皇后差人送来的墨色锦袍已经摆在檀木架上。

  

  墨黑的发未经梳理,松散又柔顺地披在肩上,乌涂摸了摸衣裳,捋着我的头发赞叹道:“真是好料子,大王您也好看!”

  

  皇帝倒是猜错了,乌涂已非当年那个肥嘟嘟的小胖兔,如今生得纤秾得宜,眉宇清秀,乃是一俊俏少年,只是打扮有些老成,加上深沉肃穆的神色,寻常人很难分辨出男女。

  

  我偷眼看向镜内的自己。

  

  不同身后活力健康的乌涂,他身侧的青年颇为清瘦,眉目柔软,肤色苍白,黑目似渊,一副清瘦孱弱,哀愁伤怨的身体裹在宽袍大袖里,活像一具挂着黑衣的苍白傀儡。

  

  穿上这身深沉的黑,甚至显得有些阴郁。

  

  丑死了。

  

  我抿抿唇,淡色更淡了几分,气得脸颊素白,遂脱了衣裳坐回榻上,将痛苦的自己狠狠揉成一团。

  

  “你出去!”

  

  我恼羞成怒地把脸埋进软枕,冰凉的泪濡湿衣料,依稀听见乌涂不解叹气,而后是她轻轻带上门的声音。

  

  夜风穿过雕花窗棂,吹得帐幔如水波晃动,恍惚间又看见洛水深处那个女子,她腕上锁链刻满符咒,指尖生出了青苔。

  

  当时我以为那是濒死的幻觉,直到更衣时发现心口多了这枚印记。

  

  枕下压着乳母留下的药方,纸边已经起了毛边,她在世时常说我出生那日,满园的梅花逆时而开,产房里异香三日不散,她在我啼哭时总笑着拍哄我,说我是花神送来的孩子。

  

  “我走了,以后您只能靠自己了。”

  

  她瞑目前按着我瘦削的肩膀,反复念叨这句,浑浊的眼里滴下泪来。

  

  我蜷缩在锦被里,胸口灼痛与腹下寒凉交织成网,窗外更鼓敲过三响,远远传来外头的笙箫声——想必是在庆祝天下一统。

  

  而在这方昏暗的寝殿里,只有铜镜冷冷映着个不成模样的皇子,和那朵永远无法除去的花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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