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洛神

暮色四合时,洛水泛起粼粼幽光,我站在岸边抚着枯柳嶙峋的枝干,掌心蹭满细碎的黑灰:

  

  “洛水西流日,四季如春时……”

  

  尚未念完后半阙,水波深处忽而传来铃铛的轻响,一阵阴风卷着水腥扑面而来,惊起栖在残荷上的寒鸦,巨大的什么吱呀开合,现出一处湿寒的洞府来。

  

  冷月沉入水下,此刻映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爪痕,像是什么人愤恨而划刻出来的指印,狰狞而不甘。

  

  我细细端详着岩壁的划痕,莫名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岩壁一般,被划出深深浅浅的伤痕,泛着无力的苦涩。

  

  绯色裙裾掠过青玉台阶,水面倒影里缓缓浮现的妇人的模样,鸦青长发垂落至腰际,当那张与我七分相似的面容完全显现时,我惊得倒退一步。

  

  是神明么,我莫非遇到了传闻中的洛水之神?

  

  来“人”长发如墨,眉目如画,身姿瑰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在这一片漆黑的洞府里,这一身过于华贵的绯色衣裙,加上青白的肤色,显得有些阴森。

  

  “扰了神明清净,是我的不是。”

  

  我默然许久,方恭敬拜道。

  

  那“洛神”与我含笑点头,举手投足一如生前端庄矜持。

  

  "我是想向你打听我的孩儿,阿睿。"

  

  她将湿发拢至耳后,指甲缝里残留着青苔,声音如魑如魅,温柔笑问:“你知道他么?他还好吗?”

  

  睿?呵。

  

  我垂下眼帘,思索须臾,忽然抬头冷笑:“他早死了。他为国君残酷不仁,大兴土木,三十余便因沉迷酒色暴病而亡,国家也在他死后不久灭亡,不值一提的人物。”

  

  “不许你如此说他!”

  

  潭水骤然翻涌如沸,那洛神倏忽逼近我,寒潭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闷响,她攥着我肩膀的十指凝着冰霜,睫毛上却坠着滚烫的泪:"你怎敢——"

  

  剧痛自肩头炸开,她身上阴寒之气透过肩膀传入肺腑,如冰刃刺到我心头,亦或许是那滴答下来的泪,碎如星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腕间的木珠忽然迸出烈焰般的烫热,妇人如触电般松手后退:“嘶~你到底是何人?”

  

  她颤抖地拢住痛处,绣着金凤的广袖拂过我眼前时,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伤痕——那分明是铁链经年累月磨出的印记。

  

  我尚记得清楚,皇帝将她赐死,折辱她时所做的那些事,我深以为耻,深以为辱。

  

  深以为恨。

  

  我心口猝然绞痛,紧攥衣襟踉跄欲倒,领口处梅花状胎记赫然显露出来,泛着精致又诡异的殷色。

  

  “你!”

  

  她愕然凝视着我的心口,伸手欲触:“你,你是……”

  

  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我拂开她的手,转身不敢再看:“不,我不是。”

  

  阴寒之气靠近我,有些急切,又怯怯远离。

  

  “你如何患有沉疴?”

  

  良久,我听她哽咽道:“仍是三十余……唉,你只有十来的寿数了。”

  

  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不忍她伤心,心下慌乱,面上仍作冷淡道:“三十寿不短,多一刻都使人厌烦,你,你莫如此作态。”

  

  身后啜泣声一顿。

  

  “你不要这样说,有这木珠……”

  

  我指尖动了动,低头瞥了眼腕间。

  

  “既然上天给了你再生的可能,便更要珍重,”她话语间有些欣慰:“这木珠为娘当年特意为你求来,是为保你长命富贵,如今看来确乃是真,只是分作两世罢了。莫要妄自菲薄,你的命,并非偶然。”

  

  两世?那我莫非本该是六十余之寿?

  

  有什么推了一把我,身后的声音轻了些:“好孩子,此地不宜久留,生年之时,再也不要来这里了,你快回去吧。”

  

  我蓦地睁眼,却再不见什么洞府,什么美人,是乌涂拽着我上岸,急切地拍着我的脸蛋:“大王,大王醒醒?”

  

  原来又是梦。

  

  我坐起身,肺腑却当真如冰刃刺过,费力地咳出呛进的水,抬腕之际,那串本该丢失的木珠果真又戴了回来。

  

  “大王糊涂!”

  

  乌涂拍着我身上的水,一边责备着我:“不过手饰而已,您竟为了它下水,这洛水凶险,您再不上岸可要吓死我了!”

  

  这木珠乃是母亲为数不多的留念,我若是今日弄丢了,往后怕是日日都睡不安宁。

  

  我一身湿漉漉地狼狈回宫,不出意料地患了风寒,只是每每病重之时都有热气入体,险险吊住一口气,竟然不久便恢复了康健。

  

  河西局势近年恶化,秃发树机能起兵九年,相继斩杀秦、凉二州四位刺史,威震天下,到咸宁五年,秃发树机能乘胜攻陷武威城,令皇帝十分忧虑。

  

  秋叶扫过演武场青砖时,马隆正用银枪在沙盘上勾勒出八卦阵型。

  

  “八门对应八卦,生死二门随日月轮转。”

  

  他枪尖轻点震位,沙砾无风自动:"当年武侯在鱼腹浦布石为阵,用的便是这天地人三才相生之理……"

  

此人既然善这八阵之术,应当让他展现才能才是。

  

  我捻着腕间木珠,看沙盘上星斗移位,不由出神。

  

  自洛水那次归来后,这串珠子就不时发烫,我深以为那次是梦,可哪有木珠无故发烫的奇事呢?

  

  喉头突然腥甜,木珠忽然烫热,刺痛顺着经络游走,在胸口处蔓延成梅花状的纹路。

  

  我踉跄一步,地下洒落几滴深红的血。

  

  马隆疾步上前,蹙眉搭脉。

  

  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神色剧变:“殿下体内怎会有续命禁术?”

  

  续命之术?

  

  这马隆看来懂些奇门八卦之术,那日的事不若问他。

  

  我将梦中之事稍加修改,与他讲述了一遍。

  

  “三十载寿数原是天道,分隔两世,怕是另有高人所为,只是不知是何意......”

  

  他忽然噤声,脚下血渍流淌,竟成三爻卦象。

  

  离卦。

  

  我摩挲着木珠上新增的裂痕,忽然听懂那日洛神哽咽中的深意。

  

  你的命,并非偶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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