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侄子

我有预感,不久的将来,类似柏灌氏的灾祸会再来一次,太子……杜肙之识神寄宿的那个身体,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然则我对此毫无办法,因为这是已发生的事,我只能顺从事情的发展走下去,剩下的,是未可知的宿命。

  

  是了,先前所见所闻,皆是已发生的事,我快要死了,那些是我病危之际所做的梦。

  

  来人嗓音尖细,近前端详着我,大红的衣裳有些熟悉,原来是宫中之人:“此来是奉皇帝之命,慰问大王,知道您素来与他亲切,可有什么话,让奴婢代为转达?”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

  

  雨天湿冷,乌涂掖了掖我的被角,为难一叹:“大王病重,已经到了不能说话的地步,您有什么问话,恐怕也答不出来了。”

  

  是宫中……皇帝?

  

  我清醒几分,张口想要说话,胸膺却如同压着万钧大石,喘不过气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宦官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不!”

  

  我攥紧乌涂的手,挣扎着道:“皇帝……太子……千万…...柏,柏灌..."

  

  我徒劳地翕动嘴唇,却只吐出几口血沫,那“柏灌氏”三字梗在喉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柏灌氏,其实也非是柏灌氏,其中道理,非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明白的。

  

  我话未毕,忽然大睁双目,手垂落下来。

 

  宦官绣着金线的皂靴向后退去,惊雷劈开云层,我看见雨幕中无数鬼影幢幢,他们穿着司马氏的冕服,面上却戴着柏灌氏的青铜鬼面,他们红着眼互相砍杀,宛如仇雠。

  

  乌涂抱紧我的身躯大哭起来:“大王,大王!”

  

  哭声突然变得很遥远。窗外闪着雪白的电光,一滴血色的眼泪自我眼眶流下,滑落耳际,最后没入灰白的鬓发,在枕上洇出一抹暗色的痕迹。

  

  雨声渐歇时,我听见婴儿的啼哭。

  

  “大王!”

  

  我再睁眼,乌涂年轻了许多,是孩子模样,她手中正把玩着已打磨得圆滑的竹杖,与我惊喜道:“大王您有了八弟弟,谢氏昨夜生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全然不见后来抱着我痛哭时的疲惫和凄惶。

  

  哪是我八弟,那分明是我的好侄儿。

  

  我哭笑不得地接过竹杖,去了皇后宫中。

  

  皇后正逗着刚出生的娃娃,见我过来,高兴地招了招手。

  

  “你瞧,”我坐下来,皇后拨开孩子的襁褓,露出婴儿红润的小脸:“多可爱哪,看面相就很聪明。”

  

  这哪里看得出来,眼睛都没睁开。

  

  我未否定皇后的断言,其实也无错,我那侄儿的确聪明。

  

  我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转身看镜。

  

  镜中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气色稍和,鬓间的发尚未被过度的忧思累及,乌黑柔顺地箍在锦绳里,显得整个人年轻而有神采。

  

  那缕白发,是二十岁那年生的,也是今日的场景。

  

  我看向皇后,她年轻依旧,纯洁又美好,逗弄婴孩忍不住散发出母爱的慈柔,嘴角弯起的弧度很迷人,真让人……嫉妒。

  

  “阿柬?”

  

  原来我不知不觉看向不该看的地方,皇后顺着我的目光,理了理腹间的衣裙,并不见责怪:“阿柬这么看我,莫非想要我也生个妹妹了?”

  

  她亮晶晶的眸子认真看我,就是玩笑,也是开得小心翼翼的。

  

  皇后并未做错什么。

  

  我红着脸移开视线,于她低声道歉:“是儿失礼了。”

  

  对方回之宽容一笑:“无妨。”

  

  婴孩啼哭起来,孩子的乳母抱着去喂奶,只剩我们两人,气氛有些微妙。

  

  我的确是暗地对她有情,可如今如此直白的泄露出来,如同与首领争母兽的幼崽,实在不自量力,也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好在皇后并不明白我的本性,只作感叹,欣慰地抚着我的肩膀道:“我满以为你很难接受我这个继母,如今看来有了转圜的余地,你不因生育之事而厌恶于我,已是天大的好事,若哪日当真诞下弟妹,年纪幼小,无所依靠,我只希望你能护着他们,我信你。”

  

  我讶然看她。

  

  门外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

  

  “开明这么想要弟弟妹妹?”我与皇后起身相迎,皇帝一左一右搂着我们俩,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听闻朕的哪位美人诞了个,嗯,皇子?模样如何?生得可漂亮?”

  

  看那样子,比得了真皇子高兴许多。

  

  此事不知皇后是否知晓,我心中了然,与皇帝言一五一十禀道:“身体康健,啼声嘹亮,面相聪明。”

  

  “那便好。”

  

  皇帝满意至极,与我神秘一笑,心情大快,约我饮起了酒。

  

  他是爱酒的,且总爱饮得酩酊大醉,揽着我说着谋划。

  

  “东吴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父亲打着酒嗝儿,醉醺醺不失道理地发着誓:“我要统一四海,晋,晋比魏强,我要做统一天下的皇帝,东吴那边快要完了……势必要夺过来……为父快要老了,也要给你们留下一个太平盛世。我的儿,你娘说了,你要当一个享福的王,我儿须是天下最尊贵的王。”

  

  夕阳华丽的金雾下,我恍惚捉住皇帝的手,像是要捉住溜走的记忆,可他的脸庞虚虚实实,总看不清楚,也触碰得不大真切。

  

  我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他走后的第二年死的,说来这“最尊贵的王”,也不过当了区区一年罢了。

  

  父亲已被侍从搀回寝殿,我闷头饮了一口冷透的酒,只觉得有些可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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