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杜鹃
雨珠子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我猛地推开身前的竹简,案几上的青瓷盏被袖风扫得叮当乱响。檐下铜铃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那声"风寒"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竟似要烫穿肺腑。
我“蹭”地起身,急忙道:“快去!”
无怪我如此一惊一乍,而是太子兄虽人傻,身子却十分地茁壮康健,我记忆以来他从未病过,今日得了病,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外头正下着雨,偶尔还响过几声雷,风也不小,只是我顾不着这许多,走的快了些,侍从们追在我身后都快跟不上了。
“三郎当心……”
王侍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我整个人已经重重摔在雨洼中,后脑勺似乎磕在石阶的棱角上,眼前炸开一团猩红,恍惚间竟嗅到浓烈的杜鹃花香。
我枕着冷硬的地砖,身上疼得发懵,一时说不出话来,微凉的雨打在我的眼睛上,顺着额角流进衣领。
我仰面望着铅灰色苍穹,透过眼睫,阴沉沉的云层里闪过一瞬亮光,好半天才听到身外的呼喊。
王侍吓得牙齿打颤,搀我的手在发抖,倒像是他摔断了骨头:“三郎您,您您无碍吧?”
我抽开他的手,勉力起身:“无碍。”
只是小意外,我并不作声张,只是到东宫时却吓了贾妃一跳:“呀,你怎成这样了?”
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衣裳,鞋子尽湿,头发也滴答着水,袖口露出的半截手略微发颤,乍一眼的确狼狈。
不过当下东宫气氛一片祥和,想必太子兄的病症也并不紧急。
我环视一圈,心下舒了口气,去换了身衣裳。
“是洗澡洗得时辰长了,又出来吹了阵子凉风,”贾时看着侍从哄太子吃药,靠在榻上打了个慵懒的呵欠:“看你急忙慌地过来,还以为我如何他了呢。”
一旁的太子兄忙中添乱地哼哼:“我不吃,苦。”
贾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莫要偷奸耍滑,快喝!不然打你屁股!”
难不成,她不正要“怎么着”阿兄么?
我暗地里抽一口凉气,与太子妃直摇头。
太子兄却很吃她那套,连忙端起盅大口喝药,生怕慢了被打屁股。
看周围侍从见怪不怪的神色,想来已是常事。
好在他喝下药,没多久便退了热,只梦中嘀咕着要娘亲,我哄了好一会儿等他睡过去,才放心告离东宫。
这本是一个插曲,太子兄的病也不过两日就好了,只从那日摔过一跤后,我就再不爱出门,且更为沉默寡言了。
“外头的杜鹃花开了。”
我翻过蜀志的一页,默然合书,抬头看向门口,是把玩桃红花朵的可爱女郎:“很鲜艳,大王不去看看么?”
廊外的确开满了杜鹃花,桃的粉的,丛丛簇簇,很鲜艳。
我皱眉停下,离那花还有些距离。
“大王?”
乌涂奇怪地推了推我。
我却仍是不动。
我窘迫地看向乌涂,终于开口:“……腿不适。”
“腿不适?”
乌涂上下看过我,大惊失色道:“不适甚?我去寻太医!”
“不甚,”我拉住她,指了指墙边的竹:“砍一支来,给我做杖。”
那竹不过寻常竿细,并不高,乌涂不消半刻便砍削好,并未费多少功夫。
我接过竹杖,试着拄着走了十数步,还算顺手。
杜鹃与往年一般,生得繁茂,红得似火。
我站在火之中,听着树梢杜鹃鸟的啼鸣,自言自语道:“帝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便立以为相。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号日开明氏。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
……
“你受伤了。”
耳边流水淙淙,朦胧一张脸凑近,耳朵贴在我胸膛上听了片刻,颇惊奇道:“咦,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我吓得闭目,不点头也不摇头。
“唉,先治好了再说。”
我不敢动作,任由对方给我解衣疗伤,又将我背回族中,几日过后,才装作方醒的样子,听他解释。
救我的人叫杜肙,是蜀国的国主,除过养蚕织布,也为族人治病,那日也是因为在山中采药,恰巧遇到了身负重伤的我。
此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很是感激:“多谢。”
杜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却对我的身世很好奇:“我见你没有心跳,看你的伤处,似乎被……挖了心,却没有死,您莫非是哪路神人?可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按住心口,那处仍有些痛楚,然则脑袋更痛:“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他愈发困惑:“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
我摇摇头,背过身,不再看他。
这位国主是个很善良的人,为报答他的恩情,我常常帮助他处理族中事务,治理水患,他亦晓得我虽沉默寡言,却也算真心诚意,偶尔聊上几句,总算弄明白我的身世。
“陆吾?你便是昆仑虚的守护神么?怎受了这般重的伤,是谁伤的你?可想过作何打算?”
杜肙平日很照顾我,我并不打算瞒他,坦言道:“本打算养好伤回去,不过——”
我偷偷看了眼他,那青年眉目疏朗,面容白皙,是我所见过神人中比不过的色相:“我要带你走。”
杜肙并未同意我稍有些“强横”的请求,因为他还要照看他的子民。
我很理解他的责任心,遂再也没提过回去的事,直到有一日,我领命去西山采药,再回来时,看到的却是他和他族人的尸体。
杜肙胸口插着半截断剑,不见双目,眼眶空洞,尸身流淌的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成河,比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还要鲜艳。
羌族杀了他们,柏灌做了国王,杜肙逃散的余部不能抵抗,随我躲进深山,后来灭了柏灌部族,在柳城建都,等安置好族人,才带着杜肙的尸身回去。
先前开明兽裂了我的心口,心已被它毁坏,不过我已将它关回囚笼。只是杜肙已死,纵然他尸身不腐,魂魄齐全,被挖去的那缕识神却不知溜去了哪里,直到那日共工挑战我失败,愤而自陨,撞断不周山,天河倾泻之时,我望见人间有团熟悉的艳红。
此来前因后果已经明晰,我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眼东宫的方向。
我是来带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