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凌云
我抚着小鹿的脑袋,给它念着宫里新传的左贵嫔诗作: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
饥则啄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惟志所欲。
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小鹿竖着耳朵听诗,粉舌卷着嫩草勤恳咀嚼,鹿母在旁发出两声温柔的呦鸣,自打断奶后,这小家伙总缠着要新鲜草料,我便日日带它去御苑觅食。
刚转过回廊,便听见身后环佩叮当。
"臣妾见过放羊牧马的,这放鹿的倒是头一遭。"
我转身看去,是一年纪稍轻些的红衣女郎。
她挡在我身前,霸道地堵住了去路,浸泡着星子的一双大眼笑的很坏:“大王可真让妾长了见识。”
她身后的王宫人欲言又止:“贵嫔,皇后……”
"皇后娘娘正与陛下琴瑟和鸣,哪顾得上咱们这点乐子?"
这人……从前还有母亲压着她,给我撑腰,现在母亲一去,她越发嚣张了。
见我不予回应,又“哎呀哎呀”地戏谑两句,坏笑着掰过我的脸蛋捏了捏:“三郎,怎么不说话呢?大半年过去,生得还是这么好欺负。”
我慌忙后退,后襟却抵上凉亭石柱,四处张望着救命稻草,然则身后只有吃草的鹿。
小鹿见我看过来,赶忙低下脑袋继续吃草,细幼的小腿微微哆嗦。
果然是蓄谋已久。
胡贵嫔逮住我,轻巧一使劲儿,我就被她打横抱起:“嘿,这小子个儿头是长了些,斤两却没怎么长,我看难呦!”
“不过气质越发像陛下了……哎呀,说到陛下,好久没见到那位陛下了。”
她感叹着,忽然戏弄起我来。
“姨母给你学学,你阿父平日是这样亲我的,”我被胡贵嫔抱着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她挑起我的下巴,学着皇帝素日的神态,噘着嘴道:“爱妃,朕的小甜甜,好妃妃,让我亲亲你,喔,嘛!真香!”
胡贵嫔身上的龙涎香混着胭脂气扑面而来,温软的唇瓣擦过耳际,在我颊边烙下嫣红印记。
"夫人!你!"
我吓得跳起,抱起小鹿便夺路而逃,身后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一树鸟雀。
太吓人了。
我躲到池畔拭脸时,忽闻身后传来木屐叩石之声。
“我这侄儿总爱临水照镜,我上次看他就是如此,风雅得很嘛。”
皇叔负手信步而来,卫恒捧着书卷紧随其后:“三郎,今日气色不错哪。”
见我要躲,一手已如铁钳般扣住我的手腕:“你这孩子,怎是个闷葫芦,皇叔与你说话,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么?”
我有种被人纠缠的感觉。尤为是上次在齐王府,他非拉着我练了两个时辰的字后,这次又如此,莫非还要练字?
“不练字!”
我扯袖要溜。
“好,不练字不练字,”皇叔与我信誓旦旦地作着保证,手下却一点也不松:“你也莫这么快开溜。我每次与你说不过半句,你就跑得没影。好侄子,你请等上片刻,咱们叔侄就说会儿的话,好不好?”
叔侄辈的,有什么好说的。
无奈卫恒笑眯眯地挡在身侧,我只得放弃逃开,被皇叔拉着手问话:“好侄儿,过了年节,功课如何了,可有好好读书?我听闻皇兄夸赞你筹算超人,可莫浪费了本事,你近来奉命领了左将军之职,有难处告知叔父,我可以与你指点指点。”
我不晓得他是真心还是好意,只乖乖点头答道:“不难。”
皇叔松开我的手,眼睛闪了闪,看了眼卫恒。
又与我和气一笑,垂目自语道:“这孩子一向聪明,我操哪门子的心。”
卫恒正负手看凌云台:“这凌云台乃是魏文帝时所建,到明帝时有所修缮,然则毁坏得更为厉害,甚是可惜哪。”
“是哪,”皇叔也随之看去,感叹道:“这楼初建时精巧,虽然高峻,常随风摇动,上百年未必倾倒。后来魏帝登台,害怕他会倒塌,让工匠用大木扶持,却立刻毁榻,实在奇怪。”
魏帝?明帝么?
我看着枯槁的故旧楼台,心下一震,不假思索答道:“是地基和柱梁不牢靠的缘故,又这么高,想要长久,本就无可解。”
只是陈述事实,而非挽回什么脸面。
我倔强地盯着楼台,听到身侧的抽气声,回过神,皇叔正与卫恒面面相觑。
“这孩子有非同一般的智力,”皇叔面色有些苍白,凝着那萧条的建筑,感慨道:“也不知这魏室的凌云台,会不会重蹈覆辙啊……”
他这么说着,卫恒眼疾手快地支开周遭闲杂人等,上前宽慰他道:“王不要太过忧虑,以后的事,还得靠后人之智。”
“后人之智?”
皇叔冷哼一声,又是那日齐王府时候嘲讽的脸色:“哪个后人?那个后人,东宫那位,有智力吗?”
我自然不是闲杂人等,此刻听得明白,他又是嫌弃太子兄的智力了,依稀猜测出他想要什么,心虚地低下了头。
果然问起我来:“柬,你以为呢?”
我屏息凝神,不敢再多半句。
上方的呼吸有些急促,竭力地咳嗽两声:“你也是个不争气的!”
良久的沉默里皇叔拂袖而去,看那气势汹汹的背影,似乎被气得不轻。
柱梁不牢,越多的支撑,只会加快它的毁灭。
我恍惚离开园子,小鹿耷拉着耳跟在我身后,回宫后想起恨铁不成钢的皇叔,甚为惶恐,遂胡乱摸索出一本书读了起来。